“不要嘛，儿不要。”秦梦麒身子拧麻花似的，那骄纵的模样让人羡慕又好笑。
瀚海阁同方济斗法互不相容的狠劲儿荡然无存，仿佛是个被宠溺大的娃子。
青箬不失时机向长公主禀告：“回禀长公主殿下。方大人听说小侯爷身边缺人，将身边的这名女婢，送来供小侯爷调遣。方大人说，他常年在外，府中用不到这许多婢女。而且，他也没那么多银子开销。”
“抬头给我看看。”长公主口气满是倨傲，目光已经落在角落里向前的嫣儿身上。
嫣儿怯生生抬头的瞬间，堆出一副人畜无伤乖巧的笑容。这是她多年在绮红楼被训练出的本领。
嬷嬷说过，世上最勾魂的女人有两种。一种是大家闺秀似风尘女，一种是风尘女子似大家闺秀。
她本应是大家闺秀，误入风尘。她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好梦重温。
抬头时，她双颊含了乖巧的笑，眸光笃定毫不似青楼女子灵眸飞转的轻佻。
长公主似还对嫣儿满意，鼻子里“嗯”了一声，似在说“过得去”。
只是青箬心头寻思，听长公主这口气，她这做舅母兼师娘的，对方大学士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想是方济这些世家子弟，出门在外风风光光，在家里也是极不自由的。
“方济身边的丫头？看来眼生。”长公主又打量嫣儿几眼。
青箬生怕出纰漏，灵机一动说：“她是个以身抵债的，方大人在牙市路过，见她可怜，就买了。”
“不定安的什么心思。”秦梦麒刁难说。
青箬知道秦梦麒生性不逊刁钻，看看他生母也多半知道能养出个什么玩意儿。
但如今，她姐妹藏匿在秦相府最为保险。
一来深宅大院无人察觉，二来妓院的人也不会搜来。只要能设法过了眼前劫难，她带嫣儿混出京城。就可以一路逃奔去找麻叔碰头，匿身江湖。如鱼归大海。
低眉顺眼间，她余光匆匆掠过长公主的衣饰。见她额头点了朱砂辟邪荷花妆，腰间挂个桃木坠儿，周围丫鬟婆子的服饰也颇为考究。应是个极信风水神灵的。
青箬忙接话说：“方大人荐学生来，是因为合过八字，说学生八字纯阳，丫鬟……”
“嫣儿”两个字才要出口，她有意顿了一下说，“丫鬟茵儿八字纯阴，勠力恰能化解小侯爷近来命中犯青龙白虎相撞之煞。”
“他才命中犯煞！”秦梦麒眸光微厉。
青箬试探问：“小侯爷今儿提马上房脊，险些坠马摔下……”
“什么？”长公主惊愕放下手中茶盏。
还不等秦梦麒制止，青箬已继续：“平地好端端的忽然如孩儿童‘大头娃娃’跌跤，还砸到卑职一起滚地。”
说到此处，青箬点到为止，眸中含笑。似在提示秦梦麒，还用再一一道来吗？
长公主早已惊起动怒：“伺候小侯爷的人呢？都吃白饭的吗？”
丫鬟下人慌得跪了一地。
青箬忙说：“若是命中犯煞渡劫，就只能化解。所以方大人遣卑职和丫鬟茵儿随小侯爷一道去广济寺上香，驱祟，保小侯爷一路平安。”
长公主这才平静几分，打量了青箬，又仔细看看嫣儿。
她哼了一声说：“嗯，就留下吧。方济这孩子可靠，跟前不会养那些狐媚子。”
长公主平常几句话却满满的傲慢。
青箬只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她心里暗自长出一口气。
话音才落，就听外面仆人们大声通禀：“相爷回府。”
秦梦麒立起蹿起身，长公主推他一把四下望望，吩咐他：“快从后面躲出去！”
秦梦麒还不等拔步，就听到父亲一声叱责：“还躲哪里去？孽障！”
堂上众人都紧张地恭迎相爷。
青箬躲在人后偷窥一眼，见这绯色朝服绣蟒的秦相爷不过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儿，须发花白，就是目光锐利如剑。只往四周扫视一圈，目光落在秦梦麒身上。
“爹爹朝堂辛苦了。”秦梦麒说一句，被长公主推了上前。
旁边的仆妇忙来为秦相爷宽衣解带，捧来居家常服。
“你干的好事！京城上下可都传遍了。”秦相爷哼一声，怒斥道。
“怎么才回府，就训儿子。”长公主嗔怪着，忙吩咐丫鬟们，“去，给相爷把备下的小菜从笼屉里拿来，烫一壶酒暖暖身子。”
长公主说着，一边对秦梦麒挤眼递眼色：“明儿一早要出城随九王爷去礼佛，给太后祈福。还不快去准备？”
“屋顶跑马可是尽兴？”秦相爷语气平平一声问。
秦梦麒慌得撩衣跪地，那点骄纵跋扈之气立刻烟消云散般不见了痕迹。原来他还是有怕的。
“我朝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官员扰民，花样层出不穷。市井都在传言，如今锦衣卫走马游街的仪仗都上房了。”秦相爷的挖苦。
秦梦麒咬咬唇嘟哝，“儿子还不是为了擒拿要犯？”
“要犯，人呢？”秦相国紧逼问。
长公主一听，也云里雾里，看看秦梦麒，恍悟问：“可是你表兄从绮红楼抓去的那个要犯？”
“你攀扯方济那孩子做什么？好好问你的好儿子吧！”秦相国恨铁不成钢，才抬起手，吓得秦梦麒缩脖，“呵，这地上容不下他，都拿瀚海阁的楼顶当了校场跑马了，踩漏了十几丈的屋瓦房顶，没摔死他就是万幸！”秦相爷咬牙骂着。
“市井杂议，爹爹如何听到的？”秦梦麒不服地嘟哝。
“都察院言官都据实上奏了。”秦相国瞪眼。
“都察院，不过是方济告黑状罢了。”秦梦麒点悟。
秦相国飞起一脚，惊得长公主一把搂住儿子在怀里，气恼地骂：“事情没弄清楚，你打骂他做什么？”
秦相国气得胡须乱飞，指了秦梦麒呵斥：“若不是你表兄扣押了那道奏章留中来周旋，你还能此刻在你娘怀里撒娇打诨吗？”
秦梦麒恼羞成怒，梗了脖回敬：“爹爹由来的偏心。方济他狡诈，心术不正。分明是我锦衣卫破获的私盐大案，功到垂成，被他从中搅局给截了胡去。半路摘桃，厚颜无耻！”
他扫一眼青箬指了她说，“不信，问他就知道！”
秦相爷和长公主及在场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青箬。
问她？她可说什么呀？这措手不及的接招呀。
青箬忙谨慎敷衍：“卑职新到，确实见了小侯爷同方大人勠力破案。围堵瀚海阁抓人。”
“案子破啦？”长公主好奇地问，“什么要紧的大案呀？自我朝天叙二年桑子良那桩贪墨盐课的大案后，这盐道上杀一儆百，很是太平呀？”
青箬闻听“桑子良”三字心头被猛戳一刀，疼得钻心随后有些麻木。
那是她父亲的名讳。
当年桑家那桩大案，她不过是偶尔听麻叔无奈提起几句，又推说她年少，日后细细讲给她听。
案子已经盖棺定论，桑家也只得自认倒霉。
只是辛苦了她和嫣儿姐妹二人，一个女扮男装化名“麻子青”混迹市井；一个罚没贱籍为官妓，倚门卖笑。此刻，她立起了耳朵屏息细听。
“夫人不必多问。眼下这案子怕是牵扯众多，搞不好……”秦相国侧身望一眼厅堂外，大雪簌簌扑打入廊下，比先时密集许多。
“天寒地冻，水冰地坼，天道轮回，天数，逃不过呀。”秦相国喟叹一声。
“老爷，方二爷过府来请安。”管家进来通禀。
“嗯，让他进来。”秦相爷吩咐，“添双碗筷。应是才从宫里出来。”
秦相爷说罢，又瞟一眼儿子秦梦麒说：“不许走！跟前伺候着！”
“我……凭什么……”秦梦麒咬唇咽回话，一脸不快。
顶着漫天大雪，仆人撑着油纸伞护着方济来到堂前。
仆人引了一修长身材的男子在风雪中迤逦而行，停在廊下。
他将斗篷脱给仆人，有条不紊地掸掸朝服上的雪，躲躲靴子清靴底残雪。
仆人们正要涌上来伺候，他摆摆手示意不必。抖抖袍襟，拱手毕恭毕敬在廊檐下报门。
“学生方济，来给恩师、长公主殿下请安。”
那熟悉的声音，刺得青箬周身一抖。这才囫囵的醒悟过来，这位方二爷是谁？
她怎么就疏忽了方济同秦家这层关系，怎么也没想到方济会寻到这里来。这是来擒她姐妹的吗？
青箬一阵心慌垂头，一点点后退，频频给嫣儿使眼色，想寻个契机溜走，可偏偏方济就堵在门口。
想想自己将方济反锁绮红楼，方济一定对她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方济如何逃身的？
秦相国还不等发话，长公主开口说：“自家人，就不必拘这些虚礼，我儿，快进来吧。外面风雪大，仔细着寒凉。”
方济应一声迈步进了厅堂，同众人见礼。
青箬跑江湖时也曾听人讲过，读书人执弟子礼的规矩繁缛，不过这回是头一遭见。
但方济器宇不凡，高瘦的身材，自带一股出尘的风流潇洒，显出几分不俗。越是谦和越显君子。
秦相国吩咐众人落座，而方济拱手迎让。
待秦相国夫妇落座后，方济一撩后襟正要落座，余光就看到了低头立在一旁的青箬，正偷眼窥他，神色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