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无风。
船至扬子江,一路南下,已近清明。
万里长江烟波浩渺,镇江府的楼船渐渐泊近瓜洲渡时,远远就看见几艘官船横岸,霎时间鼓乐齐鸣。这应该是扬州官府迎接钦差的阵仗。
“倒是风声快,手脚麻利。”方济立在楼船,眺望远处感叹一声。
“蛮识相的嘛。”青箬逗笑说,这一路已对官场迎接朝廷官员的阵仗见怪不怪。
骤然一阵锣鼓喧声,吵得人心头突突的跳。
青箬不禁捂住胸口诧异地打量眼前气派的官船,又看看渡口周围再无一艘船,更是确定了这是江面禁航了。
若没有下江南,怕是她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官场的威仪。万里长江,空无一船。
“走!放小舟,下船!”方济吩咐一声,撩衣带了青箬等人改乘早已备好的小舟,离开官船。
“哥儿,这又是闹得什么?不合制。”冯公公慌忙追了他们劝阻。
“公公也不必停靠,等会子糊弄过这些官员,公公只管一路顺流而下,去金陵咱们再汇合。”方济叮嘱,由着方同上前为他披了披风。
这南下一路,方济那刻板的性子仿佛也变得活络调皮许多,不时同人逗趣。
江面上的蚱蜢舟渐渐驶离航线,任官船前行。
方济同青箬、秦梦麒携了嫣儿和贴身侍从改乘官船后早就随行的一条乌篷船,远远眺望那钦差楼船远去。
嫣儿从舱里探出个头,顽皮地问:“你们说,如果全扬州上下的大小官员都毕恭毕敬在渡口迎候钦差大人,这官船一到,却发现接了个空。一定脸都要气青了吧?”
“官场应该司空见惯吧?一群爬树的猴子,往下看都是笑脸,往上看都是屁股。谁都不免有抬头的时候,早晚看到屁股。”青箬说。
青箬一袭襕衫,扯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襟。侧头看才注意到嫣儿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娇俏的渔家女装束,头裹蓝花布巾帕,一身蓝花布紧身小袄,外罩宝蓝色的兜兜,透出的的娇俏可爱。嫣儿还有意将鬓边一绺发打成麻花小辫垂下,系了红头绳,点缀得格外俏丽。
这些日子嫣儿总是孔雀一样不时去炫耀自己的美丽,有时甚至是近乎勾引。
青箬虽然不喜欢嫣儿这样,可是又想想,这本也不怪她。要怪就怪家门遭难,让嫣儿生长在那种地方。
也不知为何,青箬看了反有些酸涩。再看自己一声灰色的襕衫,老鼠皮的颜色,头上网巾戴了幞头,毫无生气。也不知道何时能换回女红妆?
船行近临近一个渡口,不远处一条船迎来。船上立着一位葛袍青色外氅的书生,拱手招呼。
“方兄果然不改当年神韵,做事举止不同寻常。”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却格外好听,江风中传来,有着吴中口音,软糯的调调。青箬循声看,来人瘦高身姿如修竹,细长眉眼,唇角含笑。
“知我者,渊行也!我只说清静半日,还是被你这猢狲寻了来。”方济笑骂起身,两船交错,书生跳上船来。舱内的秦梦麒也起身出来,书生显然颇为吃惊,神色一怔。
“秦兄,怎么,你也来了?这锦衣卫……容下官想想,下官并没有作奸犯科呀?”书生认真的模样诚惶诚恐,忽然噗嗤一笑。
秦梦麒倒不理他,四下看看说:“难得来你扬州城耍完,你是东道主,我们可就吃定你了。”
“那是,每月有俸禄拿,不比当年在书院读书时落魄。只要小侯爷不嫌弃,这本地小食粗茶淡饭,还是管够。”书生手中折扇亲热地敲敲秦梦麒的胸前。这不经意的动作,足以昭示二人关系的亲密。
秦梦麒心高气傲,平日盛气凌人,不许人近身或者碰他的。
“走吧,上我的船,备下了酒菜,咱们吃酒赏景,只谈风月。”来人说,话语亲近又疏离,丝毫不觉违和。
此刻,青箬多半猜出来人的身份,应该就是昨天秦梦麒和方济谈论的同窗同席的好友简博宁,也是当今才子。果然身上一股清傲劲儿。
“那就不辜负渊行兄一番美意。”方济摇头晃脑地随了简博宁过舟,行了两步迟疑一下,吩咐船上的青箬和嫣儿:“你们一道来吧。”
简博宁问:“这两位是……”眼睛看一眼漂亮娇俏的嫣儿,又看一眼方济,透出丝坏笑。
“我的幕宾先生-顾立寒。这位,是他的妹子嫣儿姑娘。”
简博宁忙来见礼,客套大方。
四人上船,船行一路向西行。
“我几个可就交代给简兄你了。”方济调侃着。
“那是自然,不然也枉我放了陆慎大人鸽子,来陪你们逛瘦西湖。”
“瘦西湖?那二十四桥明月夜也在那里?”嫣儿激动地问。
简博宁眼睛一亮,极为客气尊敬地对嫣儿点头说:“等下就可以看到。烟花三月下扬州,你们选的时日是最好的。瘦西湖桃花樱花夹岸盛开,落英缤纷。”
船驶入瘦西湖,河道变窄,偶有渔船穿梭。
吃酒迎风赏景游玩,听着船娘唱着吴侬软语的小曲儿很是悦耳。
忽然一阵热闹,河道上的船都避让,凑热闹般的凑来。
就听河面嘈杂人声纷纷议论哄嚷着:“苏栩栩的画舫,苏栩栩,是苏栩栩。”
“太难得见她了”
“扬州第一美人儿。”
琵琶声弹奏一曲《相见欢》,曲调悠扬。
恁是嫣儿自幼在青楼谙熟弹唱,也感慨这曲弹奏的精妙。
“你们可是神仙福气,能遇到苏栩栩姑娘。”简博宁感慨。
“苏栩栩是谁?”青箬问。
“扬州第一美人,以文会友,多少文人墨客求见一面不得。这苏姑娘性子古怪,就是不想见之人,千金都拒,就是陆大人也吃过她的闭门羹呢。”简博宁说着笑了无奈摇头,眼神却向那飘出美妙曲子的画舫望去。
青箬心想,难道这男人都天生对尤物感兴趣吗?
画舫捶着纱幔,淡粉色如樱花。依约看到一女子轻纱遮面,弹着琵琶,也在扬州瘦西湖上赏花。
围观的船趋之若鹜,人人都在议论苏栩栩的美貌,那是倾城倾国的姿色。
青箬探头去望,可惜隔着纱帘,无法看到女子的容貌。
冷不防一记暴栗敲在脑后,青箬“啊”的一声惊叹,回身见是秦梦麒。
“真是食色性也!”秦梦麒挖苦。
还不等青箬反击,方剂反叹一句:“你如何也对女子如此关注?”
青箬愤愤地说:“怕是有人心里百抓挠心,表面还装做正人君子呢。”
青箬心想,我不过好奇,你们两个大惊小怪,才是贼喊捉贼呢。
中午去了富春茶社吃灌汤包, 秦梦麒试吃狮子头,小心翼翼的,却一个不提防,掉落滚去桌上,掉去方济袍襟上。
才为方济拾掇好残局,青箬又是一个不留神,汤汁洒了一身,只得回去更衣。
吃过午饭,简博宁送他们先回驿站,并说晚上扬州所有官员和士绅名流宴请他们接风,不能再推辞,否则他会因私自带走他们游玩而被总督陆慎大人问罪。
“陆慎,这么难处吗?”方济问。
“什么?”简博宁一脸懵圈,“陆大人嘴直心快,为官者有哪个嘴不刁蛮的?他算好的。我呢,你们也知道,不群不党,如今是不得不党。好在熟悉了彼此,也没什么。倒是当地的清流,那些秀才,前些时候还闹过一场事,唉,就在这餐馆对面的二十四桥。那是去年中秋,陆慎大人好清静,就微服来游湖赏月,可巧同本地一个出名的刺头董耆卿撞倒。”
“董耆卿是谁?”
“监生,后补知府缺儿。这个人呢,无知者无畏,我倒是佩服他。竟然同陆慎大人打起来,气得陆慎要杀他,号称势不两立。果然揪出了董耆卿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天下乌鸦别笑老鸹黑,都一样。”
“什么事情,闹这么大?”
“争渡,谁先过二十四桥桥洞,不信吧?”简博宁摇头苦笑,“差点引发民变。好笑。”
“别笑,我呢,你们知道,抠门是天生的,兜里那点养廉银子要寄回老家,周济些和我当年一样的穷书生,指望他们能入仕。”
方济有些感触:“你还在捐助?”
“可不,我当年也是被全村之力捐助去书院,否则还在家里种地,食不果腹的日子。”
听说出去吃饭不带她,嫣儿上前质问。
“我也要去吗,为什么不带我去?”嫣儿翘嘴赌气地抗议。
秦梦麒在她身后倨傲的毫不客气:“因为你是女子。”
“女子就不能去吗?那青……”嫣儿的话才开口,青箬轻轻一咳嗽,嫣儿忙谨慎的咽回话,偷窥一眼姐姐,多起青箬随在方济身后,下了马车一路低头谨慎向前,她偷眼窥了青箬,不甘心地改口:“那嫣儿还就不去了,谁稀罕?应酬赴宴,一群老朽,咳咳咳的絮絮叨叨,一点没有意思。”
嫣儿说着托起腮,瞟一眼秦梦麒戏弄问:“小侯爷,再不然,你也不要去了。人家路总督是设宴欢迎钦差方大人,你呢,人家陆大人提都没提。”
“那是陆慎不知道我来了。”秦梦麒不服气地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