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晚宁追在方济身后絮絮叨叨。
“二哥哥，你带着我好不好，我要随你一道去下江南查案。”
方济肯定的说：“不好。”
“我不要嘛。”胡晚宁拧个身子，赌气的样子都有着种恃宠而骄。
“宁儿，大人都会有很多身不由己。人，顶不住命！”
胡晚宁似懂非懂地跺脚赌气。
青箬瞧准个没人的空隙，追了方济尾随他低声问：“二爷，您还真打算，把胡姑娘绳之以法？”
方济一路无声。
“二爷，人家姑娘可是为了你，才去大牢里助纣为虐的。她不会有事儿吧？”
“即便她不犯罪，抄家后，她就是被罚卖的官奴，九成青楼为妓，一成入王侯家为奴。”方济咬了唇，满眼痛苦。
青箬凑他耳边轻声：“二爷，不如现在就打发她自己回去‘找’她爹去。青哥儿可以帮二爷，放鸟归林，怎么样？”
方济猛回头，怒视她：“朝廷历法，岂容儿戏！”
青箬一惊，仿佛自己做了什么恶事，嘀咕抱怨：“你凶什么呀？我还不是为你才帮她？”
晚膳时分，也不见秦梦麒归来。
冯公公焦虑的几次在船头眺望，揉拳顿足。
“二郎，你平日沉稳，怎么如今遇事你如此急躁？小侯爷有天大的错，回京城只有皇上和秦相爷管束他。你又是何苦？出门在外，匪盗横行，你们两个还窝儿斗起来。”
方济隔了船窗，反是安静地抚琴。他十指修长，骨节如竹节鲜明。胡晚宁就凑在他身边，伸手同他一道抚琴。那琴瑟和谐的样子，令青箬看得心底酸涩。
这日子，怕已经不多了。
嫣儿扯扯她的衣袖，拉她去一旁低声说：“看给她得意的，眼睛都要长天上去了。青哥儿，才我听卍儿带了锦衣卫在舱内向二爷密报……”
“密报？你听什么？”青箬瞪眼话音未落，就被嫣儿一把捂住了嘴拖去一角落里，凑她耳根儿密语，“方大人冤枉小侯爷了。屠村放火不是小侯爷的人做的。那些刀匪，才是小侯爷杀的。小侯爷还以为是方大人从督抚衙门借的兵屠村。两岔了……”
嫣儿说着噘噘嘴摊摊手无奈的样子：“冯公公为这个，埋怨方二爷好久了。”
“打错人了？”青箬恍然大悟，忽然她诡笑了偷声问，“不过，还是有些大快人心，为民除‘害’，对不对？”
青箬眼前出现秦梦麒那矫情的模样，挨那巴掌时震惊和委屈。
“小侯爷多冤枉呀。”嫣儿嗲嗲的不平。
“也是他嘴贱，要不然他那天吃饭嘚瑟怎么生剥活人，吓唬咱们作呕，方大人就信了他会屠村？好了好了，好大个人了，丢不了。走就走了。气儿消消，自己就回来了。这个小家雀儿，脾性还挺拧的。”青箬敷衍着，心里也似乎觉得方济那巴掌太过草率了。
“你等等，”青箬恍悟，“冒充督抚衙门的兵，那到底是不是督抚衙门屠村？”
嫣儿拼命点头，偷偷透露：“方二爷咬牙挤出四个字‘自取灭亡’。”
“胡总督这罪名……那个胡小姐还不知死活呢。怕下场比你我还要惨。”嫣儿幸灾乐祸，就听一声问，“比谁惨？”
青箬一见是方同过来，忙含糊说：“嫣儿姑娘想家了。眼见到年节了。”
正说着话，远远地见皮虎儿丧眉耷眼地走来，也不说话，低个头径直向里去。
青箬拦住他问：“小侯爷呢？”
皮虎赌气说：“要你们管？”
青箬追在他身后一路紧随，对他说着好话：“咱们二爷懊恼得紧，担心小侯爷有个闪失呢。”
“锦衣卫，小侯爷，闪失？你家二爷有闪失，咱们家小侯爷都活得好好的。”皮虎嘟哝着，回舱去取秦梦麒的东西。
青箬拼命对嫣儿眨眼，嫣儿心领神会，巴巴地跑去取来一笼香喷喷的肉包，白白鼓鼓像一只只小猪，飘着香气。
“皮虎哥，青哥儿特地给你留的呢。”嫣儿说。
皮虎瞟她们一眼，一把抓了两只，塞嘴里边吃边抱怨：“小侯爷说了，二爷走他的阳关道，咱过咱的独木桥。”
“什么他呀，咱的。他们哥儿俩怎么样咱们不管，咱们还是一家人呢，是吧？”青箬亲热地搂了皮虎脖子，一路随了他去。
废墟残垣断壁，秦梦麒坐在黄土夯土窑洞顶喝酒，地上倒着两只空酒坛子。
“小侯爷，茵儿给您送下酒菜来了。”嫣儿跑在前面，青箬紧随。
“吓死了，吓死了。二爷怕小侯爷有个闪失，懊恼得捶自己的头呢。小侯爷，快随咱们回去吧。是，是二爷让我请您回去呢。”青箬说。
“滚！”秦梦麒回答干脆。
“那，茵儿留给小侯爷，贴身伺候着？”青箬试探问。
“你若是他一伙，就滚。留下，爷就收了你。”秦梦麒抬眼瞟她，气哼哼的。
青箬贴了他坐下，拿起一坛酒陪他喝，掰只熏鸡腿儿分给秦梦麒。
“二爷真的惦记小侯爷呢。二爷说了，怕小侯爷回家告状。长公主殿下不会轻饶他。”青箬碰碰秦梦麒。
“编！你不如编，他怕到了金陵，我姑爹不肯饶他。哎，算了算了！不许提他。提他就打你走！”秦梦麒怒气难平，仰头灌了几口酒。
皮虎气恼抱怨：“咱们家小侯爷，那多么金贵的身子。平日掉根头发，长公主殿下都心疼得把奴才们罚一顿。自己指甲长，挠花自己的脸，长公主殿下把丫鬟们都同揍一顿。”
“挠花自己的脸？咱们家小侯爷没这么蠢吧？”青箬诧异问，同皮虎换个眼神。
皮虎又说：“你没见识呢！咱们家小侯爷，小时候尿床赖是方二爷尿的，不肯承认。方二爷仗义，替他挨罚。小时候挺好的，不知啥时候开始，方二爷就惹咱们小侯爷不痛快！”
秦梦麒一把砸了酒坛，吓得皮虎一跳老远。
青箬高声喝彩：“砸的好，就当把方二爷砸了，出出气！”
秦梦麒起身，拂袖而去。
皮虎对秦梦麒远去的背影努努嘴叹气，对青箬摇摇头。
官船行到风陵渡渡口，已是大年除夕晌午。
河岸上早有官员列队恭迎等候钦差一行。
看着备好来接胡晚宁的车马，方济神色黯然。
胡晚宁浑然不知自己面临的厄运，而青箬已预感胡总督如今是在劫难逃，罄竹难书。
胡总督逃不掉一个斩首示众，抄家灭门。子女轻者也要流放。
只要曾经经历过苦痛的人，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亲人的生离死别，从云中到尘埃的颠覆，日日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明明是女娇娃却要装扮成男孩子，餐风露宿。
青箬原本对胡晚宁满心的嫌恶，如今反生出些怜悯同情。
而方济却似无心，神色黯然，不时发呆，不知所云，但却咬牙不肯多对胡晚宁透露丝毫。
胡晚宁却一个人自矜任性的在方济身边喋喋不休地纠缠：“人家不想走，就当宁儿是个贴身侍从，随了二哥哥去江南，不行吗？”
她轻轻拉拉方济的衣襟说：“咱们小时候，一直听先生讲，‘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宁儿日思夜想要去见见扬州美景。可能带我一道去呀？”
方济悄然收了袍襟，对她说：“宁儿，别胡闹。我去江南，是办皇差，不是去玩耍。你随着我，多有不便，毕竟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随二哥哥前往吗？那为什么……”晚宁毫不客气地凑去青箬跟前，脸贴去青箬眼前，鼻尖对鼻尖的对视。
她手指了青箬，毫无顾忌地问：“她为什么可以留在二哥哥身边？”
一句话出口，方济和青箬都同时惊得目瞪口呆。青箬一脸无语，望着方济。
不知胡晚宁何时看出了青箬的破绽，怎么就断定青箬是女孩子？
青箬头脑轰的炸开，才寻思改怎么解释，就见方济满脸写了尴尬，却不急不忙的说：“你同她能同题并论吗？随行的书吏，带来掩人耳目的替身。这是钦命，是此行的安排。你不可胡说，仔细祸从口出！”
胡晚宁听了这话，虽然噘嘴赌气，但多少觉得心里舒坦些。
她一脸不情愿望着方济嘀咕：“明明说好今生今世一起去游历江南的，偏偏你说话不做数呢！”
方济为了宽慰她，叮嘱说：“宁儿，你，保重自己。你大了，风风雨雨要自己经历。能保护你的，哥哥尽力。”
他话音有些哽咽，看出动情，但却十分平淡。
青箬想，方济这个人，有时冷血得让人不可理解。他不同于小侯爷，冷在面儿上，狠辣都不怕人说，也不从不背人。方济心里仿佛住着一个老夫子，深沉内敛得令人捉摸不透。
胡晚宁倒也知趣，点头说：“二哥哥放心，宁儿不去给二哥哥捣蛋添乱了。可是，今天是大年夜，二哥哥也不急在一时吧，爹爹应该……”
胡晚宁回头望去岸上，怎么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爹他可真是，便是有罪于朝廷，也不能轻慢了二哥哥呀，不让当地官员设宴款待，好歹也请二哥哥回家里吃顿团圆年夜饭才好。”胡晚宁喋喋不休，一脸不解。
“宁妹！不要生事了。早对你说过，此案，令尊和我，都要避嫌。”方济寻着借口。
胡晚宁满心落寞：“那好吧，待今年中秋节，爹爹带我进京，宁儿再去寻二哥哥玩儿。”
方济一路送了胡晚宁下船上岸。风鼓起二人身上的披风，一襟萧瑟。
岸上的马车是官府的，为了给胡小姐留最后一丝尊严，没有用囚车，这是方济提起安排嘱咐的。
胡晚宁一步三回头，虽然依依不舍，还是又跑回去，忍了泪对方济笑了说：“二哥哥，昨夜宁儿一夜右眼皮跳，就一夜为你担心。你可是自己多保重。水面冷，风大，你才一场大病初愈，别太劳累伤了身子。”
方济点点头，侧目掩饰悲绪。
他摆摆手，示意衙役们将胡晚宁带走。
胡晚宁看一眼衙役，似有些发现不对，但没多心，嘴里一路叨念问：“我怎么不认识你们，是爹爹派你们来的吗？”
“方大人安排的。”为首的衙役随口说，不冷不热。
“爹爹在哪里？他怎么不来接我？”
声音渐渐远去，方济步伐加快向船上奔，或是走得急，三步并作两步，少有的仓惶。
步子才迈上官船，踩到前襟，一个趔趄飞跌出去，摔去船上。
“大人！”青箬和方同惊得去搀扶，方济疼得倒吸凉气爬起身，摆摆手，自己奔去了舱内，吩咐一声：“把住舱门，谁都不许靠近，退后三十步回避！”
青箬的泪水奔出来，不停擦揉。
方同打量她歪脖看她如看怪物：“你不是讨厌那个胡小姐吗？阴阳怪气了好几天，怎么送走她，你反是哭了？”
方同年少，口舌不饶人。
青箬唏嘘着，不理他。
方同又打趣她说：“有些人呢，嘴贱，遇到胡小姐那种厉害主儿，被抢白奚落几句，反是老老实实的甘拜下风。遇到咱们家二爷脾气好，就蹬鼻子上脸的欺负。”
青箬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还帮我出气斗小侯爷呢。”
方同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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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在岸上闲走，侍从们在后面远远随行，无人赶靠近。
青箬接过侍从手中一件厚披风，奔跑上去，为方济披在肩头。
她个子矮，欠个脚勉强披去方济肩头，可那披风又不争气的滑了下来。
方济这才无奈地回身，寻了块儿礁石坐下，眺望远处岸边的草垛，半山坡黄土垄中的窑洞，那蓝蓝的天。
“做钦差还是很爽快过瘾？”方济问她，强打欢笑。
看他满眼戏谑，平日刻板一丝不苟的方济，如今也被她带得不拘小节了。
青箬毫不掩饰地点点头。
“哎，同人不同命。你说吧，我若是个男儿……”
她把后两个字音吞到最低，满怀怅恨，“我当官儿比不了你，可总比那些狗官强过千百倍！欺男霸女，不干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