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伺候二爷的？这若让长公主殿下瞧见了，少不了咱们爷们听聒噪，更少不了下面奴才们一顿好打。”
皮虎鼻子嗅嗅，叨念一句：“好大的药气……还有香气，好吃的？”
一眼看见舱内那个火盆儿，里面是青箬为方济烤的地瓜，散着香气。
皮虎毫不客气地蹲身就用火钳子向外扒拉那地瓜，扔在舱板上用火钳子敲去烤出来的硬壳。
“唉，那是二爷的。”青箬舍不得上前阻拦。
“让皮虎吃吧。我吃不下。”方济说，似对皮虎格外熟络宽容。
皮虎吃得满嘴黑灰，口中喋喋不休，绘声绘色描述趣事：“二爷金贵，和咱们小侯爷一样，才不吃着晋州土渣吃食呢。你们是没见我家小侯爷，一脚踏进晋州那几日，不吃不喝，迈步都不肯，嫌漫天遍地黄土脏了靴子。恨不得气都不敢喘一口，嫌脏。啧啧，度日如年呀。”
皮虎操着一口豫南口音，听起来格外夸张好笑，模仿小侯爷那嫌弃的嘴脸惟妙惟肖，惹得方济也忍不住笑出声。
能让方济开怀大笑，可是不易。
青箬也少了些对着狗仗人势的皮虎的嫌弃。
皮虎啃下一个烤地瓜，拍拍肚子心满意足，才说明来意：“盐场内外那些驿站，小侯爷偏说空气里都是一股马尿味儿。奴才寻思着，不然还是回来钦差官船上，二爷挤一挤也热闹，好歹有个照应。”
“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让他自己来同我讲。”方济忽然拿捏起来。
锦衣卫替皇上办差，餐风露宿住驿站睡马厩，都是常事。只是小侯爷太过娇气罢了。
青箬费解，平日也不见方济这么计较，好歹昨夜人家小侯爷还救了她们。
“咱家那小主子，他只会挑挑拣拣，哪里会给自己蓄窝儿？是奴才们想，就是长公主殿下在眼前，怕也是这个主张吧？毕竟，只有二爷，她才信得过。”皮虎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央告般望着方济，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板牙。
方济看一眼青箬点头。
青箬嘀咕说：“这下子可要见识什么是‘鸡犬不宁’了。”
傍晚时分，青箬原本还担心嫣儿受了方济的闲气，钻牛角尖想不开，急得四处寻她。
可转眼，就发现她在厨房蹲在地上同人打闹。
竟然是小侯爷秦梦麒。他什么时候来的？青箬竟然没有察觉。
小侯爷同嫣儿在摆弄只受伤的小灰兔，兔子一条前腿缠了麻带。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像两只脱笼的小鸟。
两人为个兔子争执得红了眼，嫣儿也不在乎是什么小侯爷，拼命用她纤纤玉手拍打小侯爷擒了兔子耳朵的手背，急着让他松手。直拍打得小侯爷那白嫩嫩的手背都泛红。
或许是心底那么一点点安慰，青箬悄悄离去。
这个嫣儿，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青箬转去忙着帮皮虎收拾出舱房供秦梦麒下榻。二人一边擦洗，一边闲叙。
青箬便自然地询问起方济同秦梦麒的过结。
“分明是姑表亲，民间说，打断骨头连着亲。怎么就见面乌眼鸡似的不得安宁？”
皮虎撇撇嘴：“唉，这位二爷呀。咱们家小侯爷可是最看不起。鸠占鹊巢也罢了。分明自家有窝，四岁因害死了亲娘被逐出府，躲来相府装可怜。挑拨得相爷同方太师不和，同朝为官都艰难了。”
“害死亲娘？这可是大罪！你别胡乱攀咬，呸呸呸。我可是吃着二爷赏的饭呢。”青箬认真地驳斥。
皮虎侧头抱臂打量青箬摇头：“说你傻，你不认。你想想，方太师官居一品，若非深仇大恨，怎么亲生儿子四岁就送给了娘舅去养？父子见面仇人一般？”
“二爷若害死生母，秦相爷岂能容他？还抚养他至今？”青箬更是费解。
“这就是他狡诈，装疯卖傻。自己贪玩失足坠湖，害得他娘奋不顾身去救他。他被托上了岸，夫人却溺水而亡。事发时二爷年岁小，怕责罚，满口胡言，挑拨得咱们相爷信他的鬼话，相信是方太师宠妾灭妻，逼死了咱们家姑奶奶。哎！”见青箬将信将疑，皮虎认真地小声透露，“别看方二爷如今衣服光鲜，人前显贵。当年在府里装可怜，到了六岁还溺床，咱们相爷请了多少名医才给治好。长公主殿下都说，可能是妖孽投胎。”
青箬后背一阵发寒，那么小的孩子就背负了灭顶的罪名，如今却君子端方如玉，毫不带昔日的晦暗。她满心对方济生出好奇。
“上回你说，方二爷四岁还吃人乳，那府里可是要多少位乳娘？”青箬好奇地问，心里不由思忖起方济蓟州深夜越窗寻人的事，和他飞鸽送信叮嘱胡晚宁四处打探消息的事。
“那是自然，听说当年方太师也是疼爱他，给他雇了四位乳娘。两位哺乳，一位教习嬷嬷，一位起居嬷嬷。养的比大姑娘还精细。”
“那后来，四位嬷嬷也随着方二爷来了秦府？”青箬问。
皮虎看一眼青箬摇头：“四位嬷嬷被方太师迁怒，听说两位吊死谢罪，两位死在了大牢。总之，这方济是个害人精。”皮虎认真摇头。
青箬相信，这些话也不过是皮虎从小侯爷秦梦麒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不过，方济的身世她可是头一遭听说，原本以为国舅爷位高权重，谁想竟然背后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位宫里的娘娘，是二爷的嫡亲姐姐？”青箬问。
皮虎点点头，又撇撇嘴：“若不是娘娘入宫后从中周旋，怕是方府的门都不会让二爷登的。”
“这不是有家难回了？”青箬细细品着这话，犯了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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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皮虎所说，秦梦麒来到官船就摆起了谱儿，下人们各种擦洗伺候。
过不多时，下人们又是故技重施，七手八脚的烧来一大桶热水，伺候小侯爷沐浴。
青箬走过秦梦麒的舱门前，在同卍儿说话，就听到里面小侯爷秦梦麒高喊一声：“那个野小子，还不滚进来伺候着！”
青箬起先没觉得是在喊她，直到秦梦麒点名道姓高呼：“顾立寒！听到没有！”
青箬这才一个激灵，忙应了声：“下官在！”
她匆忙进到屋里，蒸腾的水雾中扎眼的是秦梦麒的背影，光洁的后背，正站起身手拍了浴桶水面同皮虎赌气：“笨手笨脚的！”
那薄窄的腰身，分明是一尊线条优雅温润的玉雕。
青箬顿觉眼前画面冰冻，整个人都傻住。
“小……”青箬转身要跑，冷不防一块湿乎乎的布裹了水直拍到她脸前，秦梦麒嚷一句：“你来伺候！”
“我？”青箬险些背过气瘫坐地上，让她伺候洗澡吗？
“小侯爷吩咐，你磨蹭什么？若换在京城府里，多少人巴望不得呢。还不快去！”皮虎虚踹她一脚，一块儿搓澡丝绸胡乱地塞她手里。
青箬磨磨蹭蹭的过去，看着小侯爷平静地坐回热水桶里，手拍打了水不停抱怨：“这晋州是什么鬼地方？又脏又臭，满脸都是盐腥味。穷乡恶水出刁民！你们这些奴才也笨手笨脚的，连个伺候搓澡都不会吗？”
“小侯爷，这不比咱们府里。才长公主殿下吩咐带两名丫鬟姐姐来伺候，可您不让呀。”皮虎提醒。
“麻利些！”
迎面一把水恰撩了青箬满脸。措手不及的她猛然闭眼，狼狈不堪。
秦梦麒仿佛顽童得逞，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青箬又恨又恼，拿她这个国舅府的幕宾当自己的大丫鬟了吗？
青箬侧个头，虚个眼，不敢看秦梦麒。
她用袖子擦擦脸，然后用腰间丝绦将挽起衣袖打个花扎起。
手中毛巾在桶里洗了洗，拧干，她摸索了秦梦麒光洁的脊背，为他擦洗。那皮肤好得如锦缎般细滑。老天不公呀！这肌肤如脱壳的鸡子儿般圆润，比女孩子的皮肤都要细腻十倍。
青箬忍不住偷偷将眼睁开一道缝，那宽肩拢腰窄背，收拢的曲线简直比美人都美上十分。这分明是锦衣卫武功高强的小魔头，竟然在水里如此的妖娆。
秦梦麒被擦揉舒坦了，竟然哼起了小曲儿。
青箬尴尬至极，偏偏秦梦麒还饶有兴致的和她聊天说笑，问东问西的不肯停。
“你有讨厌的人吗？特别讨厌的那种。”秦梦麒问。
青箬“哼哼”的不置可否，心想你就够讨厌的。
“你有讨厌又喜欢的人吗？”秦梦麒说笑了仰头侧往她，露出满口小白牙，孩子般童真的眼色。
青箬哭笑不得，摇摇头。
秦梦麒索性扭转身子同她说话：“你说你这个野小子，怎么做到又让人讨厌，还又让人有时挺喜欢的？”
青箬惊得侧头不敢看他，可手中的浴巾不知该如何为他擦揉。
“真笨！”秦梦麒骂一声，忽然从水中起身……
“啊！”青箬惨叫一声，惊慌失措落荒而逃，出门恰听到嫣儿的说话声。
“滚回来！”
秦梦麒吼。
青箬眼前一亮，如释重负般嚷一声：“小侯爷等等！”
青箬飞奔出去，一把抓住了端水果过来的嫣儿，塞她向小侯爷的舱房去，央告说：“天大好事儿，青哥儿我成全妹子你了！”
青箬说罢一溜烟没了踪影。
到了晚膳时分，方济勉强来同众人一起上桌吃饭。
青箬知道方济多半没有胃口，也吃不下什么，只是不想身边人为他着急罢了。
小侯爷懒洋洋的进来，懒猫一样，换了便装。夹袄领口风毛软软的，看了周身暖意。一看就是泡澡舒坦了。
青箬猛然想起，嫣儿这小妖精，不知怎么“伺候”的这位爷！
嫣儿笑眯眯地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枣糕走来，那枣糕五颜六色涂满色彩，做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小猫、小狗、小花猪，十分可爱。
“这是什么？”秦梦麒好奇地问。
“当地的点心果子，逢了年节才蒸的。这是闵四儿家嫂嫂教我做的，她的手可巧呢。”嫣儿拿起一个要递去青箬嘴里，青箬慌忙递她眼色，装作起身为方济布菜。
嫣儿瞟一眼方济，又扫一眼秦梦麒，手中的“小花猪”点心就递去小侯爷秦梦麒嘴边。
突如其来亲昵的举动，一旁伺候的皮虎和卍儿一惊，想来阻拦嫣儿已来不及。
不想秦梦麒却毫不避讳，侧头打量嫣儿递来眼前的点心，左右看看，摇摇头。
就在嫣儿有些尴尬，伸出的手不知如何进退时，秦梦麒却任性般伸手一指碟子里一枚小花猫花样的点心说：“那只。”
嫣儿一笑，口中嘟哝说：“‘小花猪’多可爱呀。”忙换了那枚“花猫”沾了盘子里的盐末，喂给他。
秦梦麒张嘴大大方方地迎了嫣儿的手，坦然地一口咬掉她手中那枚“花猫”头。
他尝了尝，点点头。
皮虎忙试探问：“这土掉渣儿的粗粮面食，爷吃得惯？”
秦梦麒不多话，探头将嫣儿手中剩余的点心叼走。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众星捧月宠溺中的孩子。
方济唇角勾出分嘲讽的笑。
青箬不失时机插话说：“可惜二爷，只吃胡总督家小姐喂到嘴里的吃食。想是千金小姐的手，吃起来都更有滋有味呢。”
方济羞恼地放下牙箸，那沉了脸发怒的样子，惊得青箬心头“咯噔”一沉。立时吞回了挑衅的话。
她一颗心突突地跳，也不见方济动怒呵斥，只他一个动作，不怒自威，还真是吓死人了。
秦梦麒只顾吃，丝毫没觉察发生的状况。
倒是嫣儿眼疾口快，忙笑眯眯打圆场换个话说：“闵四嫂嫂的手可又多巧呀，可惜这么个伶俐人儿，怎么会是杀人凶犯？想想都怕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方济随口问。
“腊月二十八。”方同答。
嫣儿记起说：“晋州习俗，今天是请先人回宅归省的日子。盐场的灶户们这天手工都会早些回家撒盐去祭先人。便是羁旅之人，也会撒盐插香祭拜先人，烧些御寒之物送去。”
方同也接话说：“来盐场的路上，尤二顺说起过这风俗，我还寻思他故意打趣呢。”
“撒盐祭先人，怎么祭？”秦梦麒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