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子,哪里来的?”方济问。
曹阿狗想想:“江南商人送熊大人的。熊大人用不上,就赏给咱们这些兄弟了。”
“一共几席?”
“两张,一对儿……”
“另一张呢?”方济追问。
“郝骡儿,他拿回家去了。”盐吏回忆。
如此说,那破瓦窑里的竹篾席,极可能就是郝骡儿的那张。
“大人,大人!救命呀!鬼,阴鬼!”曹阿狗大呼小叫地奔来。
他远远看到青箬,噗通跪地,连滚带爬扑过去:“阴鬼,阴鬼要杀我……”
“阴鬼?什么,你好好说。”青箬高声令他冷静。
“是,闵四儿媳妇,阴鬼,就是她,一定是她哩。她恨我们,郝骡儿死了,郝骡儿是她杀的哩。救命,救命!”曹阿狗脸色纸白,周身发抖,舌头都吓得发僵,言语不清。
“你好好说,这和鬼怎么扯上关系的?闵四儿媳妇杀你。你做噩梦啦?”
曹阿狗拼命甩甩头,让自己镇定,讲述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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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仓。
闵四儿媳妇被曹阿狗一把推去墙上,恶狠狠地问:“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
昏暗光线中,闵四儿媳妇故作胆怯的目光带了些得意和挑衅。
曹阿狗惊得一怔,还是一把揪住闵四儿媳妇,捏着她尖巧的下巴,拧得她脸扭曲变形,恫吓她问:“你信不信老子捏死你?”
闵四儿媳妇望着他嘻嘻傻笑,就是不说话。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死的郝骡儿?昨夜,郝头儿说,你应了他去村口那破窑伺候他。”
“阴鬼的活儿计,俺不抢哩。同阴鬼爷抢活计的,都不得好死哩。是不?”她打量曹阿狗,对曹阿狗调皮地挤挤眼。
不知为什么,曹阿狗一背冷汗倏然而下。眼前的女人突然间格外可怕。
“你,盐场人人皆知,郝骡儿骑了你哩。”曹阿狗气喘吁吁地说。目光审视骤然间陌生的闵四儿媳妇,惊惧之余,心剧烈跳动。
闵四儿媳妇笑嘻嘻地反问:“爷,骑了俺的不止他一个哩。是不?”
曹阿狗吓得脚软,转念一想,就是个婆姨。
他掐了闵四儿媳妇就往仓里拽,想收拾这个小娘皮服帖了再说。
闵四儿媳妇不挣扎也不反抗,继续嘻嘻笑了调侃:“俺这身子,阎罗殿阴鬼爷骑过的哩。你不怕?”
仿佛五雷轰顶,曹阿狗一个趔趄瘫坐地上。
闵四儿媳妇整理衣衿,又悠然抿抿鬓发,笑盈盈地问:“咦?胆小的哩。嘴馋,没个胆胆。”
她转身时,丢给曹阿狗一个媚眼儿,不是平日被欺辱时的悲悲戚戚。
错过曹阿狗身边时,她压低声音说一句:“阴鬼爷说,欺负过俺的人,一个不少,都会被活生生撕咬疼死。可怜哩。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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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阿狗大致讲述了闵四儿媳妇的异样。
他深深吞口吐沫,目光里满是惶恐不安。
青箬气得周身发抖,破口大骂:“活该你死!做的是人事儿吗?”
方济咳嗽几声示意青箬收敛,低声提醒:“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注意官仪!”
“主意和花招子都是郝骡儿出的,大人救命呀!”
青箬见曹阿狗吓得周身发抖,猜他是真的怕极。
“为什么不去求熊仁廉呀?熊大人不是号称在盐场能镇邪吗?想必同阴鬼有交情呢。”青箬调皮地问。
曹阿狗咽住话,忽然醒悟什么,他绝望的目光望着青箬,频频摇头说:“不,不……”
“是不想活命?还是别有隐情?”青箬继续追问。
曹阿狗变得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不再多说。
“熊大人到!”仓外传来通禀声,喊声震天的威风。
熊仁廉迈着大步摇弄马鞭进来,风尘仆仆,华贵的貂裘披风一抖问:“听说,上差要见本官?有话快说!没时间同你们聒噪。”
他侧头一眼扫见跪在地上瘫软发抖的曹阿狗,眼里冒出冷厉之气。
曹阿狗忙磕头说:“大人们传话,问那盐车的事哩。”
“本官已经差人去风陵渡问候你们小秦侯爷。总督大人有令,要亲自接手此案的审理。”熊仁廉傲慢地说。
方济从容地说:“总督大人也应该赶往风陵渡伺候小侯爷吧?说来,胡总督也是九王爷提拔。”
熊仁廉一怔,见他说话不客气,也似有几分忌惮。
“昨夜丑时前后,你在哪里?”方济问。
熊仁廉想想,一笑说:“我吗?陪客,陪客商,您见了呀。还有,定遥城神仙洞的伙计和赌客都可以作证。不信,去问呀。”笑了笑,他拍拍脑袋说,“不过,听说锦衣卫规矩森严,吃喝嫖赌都不许的。不然,可以带几位上差去游耍。”
他一眼瞟见地上狼狈的曹阿狗。
“那个闵四儿媳妇,同本官有仇,你们莫要听她胡乱攀咬!”熊仁廉怒道,“才本官来盐场路上,那婆娘竟然躲在路上持刀袭击本官,已经被本官投入大牢了。”
熊仁廉瞟一眼曹阿狗。
“退下吧!”熊仁廉吩咐他。
曹阿狗神色惶然,唯唯诺诺退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青箬戏弄地对他身后喊一句:“你想到什么,可以随时来找我。”
“袭官,这妇人好大胆量。大人可是伤到?”方济试探问。
“砍偏了。”熊仁廉愤愤说。
“本官公务繁忙,不再奉陪。案子的事,你们同总督大人去说。”熊仁廉笑着指指自己头顶的帽子,摇着鞭子大笑而去。
“这胡总督可真是霸气。”青箬气哼哼地说着,看一眼方济试探问,“总督,官儿大不过钦差吧?大人何不,露一露峥嵘?”
方济狠狠瞪她一眼,严肃地说:“别忘了此行的王命!”
“查那个阴鬼,劫盐……”青箬嘀咕着,心想八成这劫盐的阴鬼也是假的。
“此案不宜耽搁,速决。若两日无法断案,立刻移交总督府。”方济咬牙断言。
“那个总督也不像是好人!”青箬怒了,“你不查,我查!”
二人沉默片刻,似在冷战。
“那个闵四儿媳妇,我怎么看,她都有什么在瞒我们。”青箬缓缓口气试探说,“如果是闵四儿媳妇杀人,一来,她用残忍手段连杀两命,还说体格壮过她的男女,再从山坡移尸去河边。她一个弱女子,办不到。加上她那个男人……”
青箬也想到了矮小三寸钉似的闵四儿,不由摇头。三个闵四儿都办不到。
“闵四儿媳妇杀人,有动机。可这被当地盐吏欺负的灶户家女人,不止她一个,都有杀人的可能。”方济同青箬推算着。
“走,去问问。或许能盘问出什么。”方济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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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牢里,闵四儿媳妇目光通红,双眼微肿,没开口嘴唇就恨得发抖。披散的长发中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儿,显得格外可怜。
她跪在青箬面前涕不成声。
“官差大老爷,求您做主呀。熊仁廉他是畜生,不是人呢哩!他害死俺兄弟,下一个就是俺哩。”闵四儿媳妇哭得断断续续,目光里满是惶恐不安。
“你兄弟?熊仁廉?你?你慢慢说!”青箬心里嘀咕,曹阿狗说闵四儿媳妇要杀他,闵四儿媳妇却说熊仁廉要杀她。到底谁的话是真?
闵四儿媳妇定定神,才说:“熊仁廉怕我说出阴鬼劫盐船的事哩。”
“盐船?”青箬同方济震惊,异口同声问,终于有人肯吐露这盐场讳莫如深的阴鬼劫盐场的事,二人屏息静听。
闵四儿媳妇说:“腊月初八,俺在邻村娘家,为要出嫁的妹子五儿缝喜被。针线不够,大夜里,兄弟和妹子替俺回窑里取。走夜路,带着一条狗壮胆儿。谁想在村口看到白衣阴鬼。俺那兄弟人小胆子大,不信鬼神,就追去看。追到山坡大仙儿媳妇家那个破瓦窑,看到了那白衣阴鬼是大仙儿媳妇,同个男人在窑屋炕上‘打架’。那男人,是熊仁廉!”
“你兄弟怎么认识熊仁廉?”方济追问。
“学政前些时候来时,熊仁廉有陪同的。见到过熊仁廉的。熊仁廉额头有颗黑痣,他认得。”闵四儿媳妇呜呜地哭着,“大仙儿媳妇还扮鬼,踩了高跷四处吓人。熊仁廉就在窑里躲风避寒,烤火,在山坡上看岸边‘阴鬼’从大船上搬盐。”
“你是说,是人,劫盐船?”青箬追问。
闵四儿媳妇点头说:“不是鬼,是人哩。俺兄弟和妹子看得真真的,沿岸停靠了大船,白衣白褡裢白布缠头的,是人,不是鬼。将那一袋袋的盐扛下岸哩。”
“扛去了哪里?”方济忍不住追问。
闵四儿媳妇怅然摇头:“没等看清,她就被发现哩。”
“熊仁廉威吓俺兄弟,若敢说出去半个字,要俺全家不得好死……谁想第二日,事情闹大了。俺妹子寻思不对,就把事儿对俺透露了……可谁想熊仁廉这个挨千刀的畜生,他坏得脚底流脓!”
“他们勾结莫秀才,害了我妹子清白,有口难辩。我昨夜就是去磕头求熊仁廉,求他饶过我妹子和兄弟。谁想我兄弟年少气盛,要去州府去告他。他就,他就杀了他呀!”
闵四儿媳妇抱头大哭,哭得几乎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