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来?我并没有对不起她,从来没有,难道不是她——”说着,他一下站起来,可说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只看着贺老爷,眼中慢慢燃起火焰。
“我,可不欠她什么。”这几字像是压抑好多了好多情绪,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嚼碎了吐出来。
贺老爷闭上眼,脸上松弛的皮肤微微抖动,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又或许是被邵盛之这话伤到,他半响才开口:“你,是不欠她。”
他说完这句话就睁开眼睛,原本之前清亮的眸子里,终于浮现出些藏不住的哀伤:“你母亲忌日那天,你来了吧。”
女儿的忌日每年都是贺老爷最看重的日子,今年也一样,早早他就备好了,从清早他就会沐浴焚香,然后独自一人去燃香。
难得邵盛之今年也在瑤都,但贺老爷并没有期望他会到场。
毕竟邵盛之母亲去世十几年,在这一天,他都从未曾踏足过那个祠堂。
但早逝的女儿一直是贺老爷心上不可抹去的伤痛,那日他在祠堂为女儿燃香,屏去了所有下人,连贺家长子也不敢在这日打扰他。
或许是这么多年,他一直这样一个人这样待在祠堂陪女儿,习惯了安静,那日他换下燃尽的香,抬头见牌位上黑漆恍惚一下撞到桌角,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邵盛之的声音。
“老爷子我还没有眼花耳聋,既然来了,为何不敢不进!你母亲走了这么多年,还等不到你一句原谅,让人心寒。”
那日邵盛之确实去了。他抿起唇。
只看了一眼,那黑色的牌位,冷冰冰的。
没有再多看一眼,他转身走了,外边下着小雨,他身边没有跟人,撑着一把伞,不知不觉,居然就那样走到了楚府。
那日他有些恍惚,什么也记不清,只记得楚彻问他,值不值得信。
自己笑着回,你当然可以信我。
看他这话对楚彻没什么用,人家根本就不行。
“心寒。她会?她怕是早忘了我长什么样,叫什么名了。”
他自嘲一笑,像是再待不下去,转身开了房门,动作干净利落。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后悔这样对你母亲。”
身后贺老爷没有动作,但声音里带着不甘心和伤痛,但他知道留不住邵盛之,只能坐在那里,拄拐的手不住地轻轻颤抖。
邵盛之没有回答他,背影冷硬得像石头。
他本没想与贺老爷说这些,他不是不愿陪他,只是贺老爷总爱提一些他根本不想提及的事。
邵盛之冷着一张脸出来,一直在外等候的宝岁就忙着凑上来,也没顾得上注意自家爷的臭脸。
“爷,那个求死的小子醒了,招了好些东西。”
从上次审问后,红鸾楼里那个杨瑞求死不成,昏迷了过去,加之柳厢玉又劝阻他不要掺和这些事,红鸾楼的事情也搁置下来。
他本都不再想着能让那人开口,毕竟这人连死都不怕,他肚子里的东西恐怕是宁可毁了也不会泄露。
“他说了些什么?”邵盛之迈步往外走,又重新恢复了平常模样。
“那红鸾楼是果真是不是江澄一人开的,还有贾家在背后给他撑腰。”
“贾家?”邵盛之冷笑了一下,:“江家都不知道的事,贾家为什么掺和在里面?难道这江澄比他家老爷子还厉害些?”
事情明显不对。
贾家已经在朝中掌握大权,又何必去折腾这样的东西?若是被有胆子的拿了把柄,去褚凌面前参他们一本,才叫人看了热闹。
思及这里,他一双桃花眼里荡出了点笑意,停步想了会,他道:“走,去趟宫里。”
他许久未曾见过天子,一听是他,褚凌立马宣见了他。
他才从射马场上回来,没有来得及换上正装,但似乎也毫不介意,将邵盛之请上矮座,与自己平坐。
“爱卿怎么今日舍得来看看?怕是宫外没那么热闹了。”褚凌看上去很是高兴,一双眼中满是欣喜,甚至还亲手为他斟起了茶。
“王上不必!”邵盛之制止他要为自己倾茶的手,只道:“让他们来。”
身后站着的宫女忙上前接过茶壶。
“王上怎么还这样认不清身份。你如今,可是天子。”他语气里没有责怪,甚至含着几分笑意和调侃。
“朕怎么会人人都这样斟茶。”褚凌哈哈一笑,又接着道:“既然爱卿拒绝了,可就没有这等待遇了。”
“倒是臣亏了。”邵盛之微微一笑,将茶饮尽,评味了下道:“这茶还是抵不上酒好。”
“邵将军尝多了美酒,偶尔试试好茶大概是不适应。不过这要是喝多了,可就上瘾了。”他笑得意味声长。
邵盛之想了想,也笑了:“王上感悟颇多啊。”
褚凌笑而不言。
“不知王上知不知晓红鸾楼的事?”
“这个啊。”褚凌像是恍然大悟:“那个爱卿最爱去的青楼?”
这话让邵盛之猝不及防,眉梢都有些抽动。
“王上怎知这些东西?”
“朕当然是关心爱卿。”
“……”
这人不知还暗地里调查了些什么,邵盛之知道他已经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却没想到他还知晓这些。
“这几日冯家和贾家的亲事眼看就要成了,王上还有心考虑这些。”
自从那日之后,瑤都谁人不知贾泉即将嫁进冯家,冯善还带着甩不脱的青梅竹马,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这事不急,有人替我们着急。”褚凌脸上的表情一派闲适,还真没有为此而烦心的样子。
“嗯?难道?”他这副模样,是自己想漏了?邵盛之慢慢将眉头皱起。
“且不说朕的皇姑不乐意。”他喝上一口茶,悠悠然又道:“冯善那青梅竹马冯姝朕见了,那可不是好对付的主。贾泉不一定斗得过她。”
如今贾家和冯家都已经不是以前,贾家势大权大,贾泉要真是铁里心要嫁,为了冯家百年的基业,哪怕是帝姬褚鸢,想必也只能忍下。
毕竟冯善只是娶个女子,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就是。大局肯定为重。
“朕说的,可不是什么家世。”像是猜破了邵盛之心中所想,褚凌笑了笑,又道:“朕说的是,她们在冯善心中的地位。”
“又或者,是家族和青梅,在他心中的权衡。”
这倒是让邵盛之没想到。他一向寡情,哪怕出入了许多烟花场所,也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若和他说,冯善会在这些决择中选择冯姝,他是不信的。
“王上就不担心最后这场戏真就成了?”
“不担心。”褚凌笑笑,随即道:“倒是你,今日来此与朕这样闲扯半日,所为何事?”
每每邵盛之都不愿入宫,即使是不得不来,也就待上不久就先行离开,想这样单独找自己,倒是很少见。
他要将邵盛之留在瑤都,自然是放纵他,但邵盛之也不是就完全的自由。
“为了江家。”邵盛之想起正题:“王上应该知晓了才对,柳厢玉可不会瞒着什么。”
“这倒是,柳卿很好。”褚凌想了想:“这些事情江家既然参与了,朕就不会放任不管,只是眼下时间未到,朕出不了手。”
“王上可知,贾家也在其中?”
很明显,他见褚凌的表情沉了下去。
“那此事倒有些意思。贾卿日夜为国事操劳,还有这样的精力倒是让朕很惊讶。”
“让王上惊讶的,还在后面。”邵盛之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如今局面尚好,褚凌只在暗地里使力,还没有真正的站到台前来,而如果他现在站出来,贾家会惊讶的发现,这位傀儡天子并非一无所有。
但如今他不会这样冒险。
“既然王上该知道的都知晓了,”邵盛之起身撩开衣袍,跪地行礼:“那臣就告退了。”
这一礼去得很快,没等褚凌发话,邵盛之就已经又站好了。这倒是他的作风,褚凌不在意的摆摆手,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他就要走,突然问道:“听说邵将军这几日与楚世子走得甚近。”
这话让邵盛之停住了步子,他皱起眉:“难道他已经是王上的阶下囚?”
“当然不是。”褚凌靠在椅上,一张刚刚褪去稚嫩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朕只是想提醒一句,莫要惹祸上身,邵将军。”
能有什么祸。不过是些小人的把戏。
邵盛之自唇齿间泄露出一点冷笑,却又转瞬变为玩世不恭的模样:“多谢王上关心,在下自有分寸。”
从那日马场后,他就再未探过那人的消息,明明不过是个小野猫,在瑤都无依无靠,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敢跟自己炸毛。
自己还未说什么,他倒是先百般猜忌,也不知哪里来的那样浓的警戒心。
他这心中的小野猫,此时正站在卫府门前,脸上神情让人一看就心里直打鼓。
日头正高,太阳狠毒,黑谷站在自家世子身后,撑起一把纸伞。
门敲三声,应声而开。
“你家世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