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盛之双亲都去得早。
母亲逝世那一年他刚年满十八,正是意气风发的儿郎,有一腔冷静不下来的男儿热血。他渴望着像邵大将军一样建功立业,征战沙场。
可母亲却像被冻结了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记忆里。
贺家千金小姐贺茗舟,从小受尽了千恩万宠,老来得女的贺老爷对她百依百顺。
加之贺茗舟自幼面容姣好,哪怕琴棋书画不能样样精通,自满十五,提亲之人仍旧络绎不绝。
可她最后却暗暗将一腔柔情给了一位没权没势的小子,不顾自己父亲意愿,几度与贺老爷决裂,执意嫁给了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邵将军。
这一腔柔情,情深义重,最后却化为了满腹幽怨。
回来后邵盛之就一直在处理兵营里的事,最近边疆似乎不太安宁。
而正打算着手练兵的他,却发现事情有些艰难。
后楚已经安稳许多年,距上一次后楚将士们出征,已经是十年前。安稳的日子久了,将士们早就没有了热血和雄心。
没有足够强悍兵力,对于周边邻国皆野心勃勃的后楚来说是致命的,身为将军,他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只是现下莫说本应拨给军队的银两,就是划给他们做练兵场地的几处郊外,也没有见着踪影。
他放下手中笔,轻轻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挪开砚台将它交给了宝岁。
“把这个交给总兵,让他再斟酌。”
现在卫太傅入都,事情要抓紧时间办下来。
宝岁接过那宣纸,叠几叠揣进怀里,有些犹豫着道:“爷准备什么时候回朝辞?”
和预料中的一样,邵盛之没有回应他。
朝辞。
同为王畿之地,朝辞不像瑤都这样,有许多世家聚集。
它是都城附属之地,四方有河流与江水沟通,地形封闭,易守难攻,算是兵家必争之地。
未有战时天子手中兵马几乎都在朝辞,定期由各地诸侯提供兵役,以替代服役期尽的老兵。
邵盛之自及冠后就几乎没离开过朝辞。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瑤都来说邵将军更像是一个传说,人们对他不甚了解,就连世家也对他所知不多。
不过若是有心想探查,也不会没有半点收获。
园中一棵杏树下,楚彻听完黑谷从各处收集来的情报,只觉得与自己目前所了解的邵盛之确实十分贴和。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贺家当年还有这样一桩事,看来这贺老爷子真是相当护短,怕是为了压下自家闺女做出的傻事费了不少功夫。
他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黑谷:“你说他最近几日都在府里没有外出?”
“是。但是最近朝辞有些动作。据说总兵近几日已经上瑤都来面见王上了。”
平日里装得一副纨绔子弟样,看似寻欢作乐,日日出入欢场酒肆,却不成婚不纳妾。
若是不知这人真面目,怕是真以为这人不过一介莽夫。
但现在这些自然瞒不过楚彻,总兵进都明显与邵盛之有关。
本来这人只要不妨碍到他,怎样都与自己无关。
但现在……
揉了揉额角,楚彻面上有几分无奈,如果说出于本心,他自然不想和这人扯上关系。
毕竟这人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无视自己的疏远,相处姿态一派熟络,让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和拘谨的楚彻很不适应。
已近晚春,园里有微风拂过。
见自家世子肩头已经有几片杏花瓣,黑谷不由笑道:“世子站在这杏树下简直就是一幅画。”
楚彻垂头,见花已经在地上铺上薄薄一层。
他今日一早收到宫中传召,晚些是打算要入宫的,因此穿着比平日里更加精细些。
依旧是苏绣锦衣,却有银线绣成的竹文滚边,繁琐而雅致的暗纹从下摆一路蔓延至银线精勾的广袖。一头黑发由一支水色玉簪冠得甚好。
瑤都世家公子中还真没人能及上这样的俊雅脱俗。
他仰头,见满树的残朵已然招架不住晚风,纷纷扬扬落下时竟像下起了一阵小雪。
模糊中,他仿佛看见北地初冬时节的飘雪,也是这般沉默而温柔。
悄然间春已至半,楚家却仍陷入囹圄。
还能再看见北地的风雪吗?
楚彻心中不安,却也知道这不楚家一家的风起云涌,而是整个后楚异变的序幕,所有人只能在这浪潮中沉浮。
在棋局浮出水面之前,他们这些局中人无法妄想挣脱。
他自嘲地一笑,转身一甩衣袖:“去备马车,时辰要到了。”
等他们到长乐宫已近半晚,长乐宫中已是灯盏皆燃。
天子还未到,晚宴还没有就绪,宾位却早已坐满。
一眼望去,全是与王室走得甚近的一些世家。
此次筵席据说是为了庆祝太后病愈,但大家都隐约觉得不简单。
宴席坐序分为两列,上位居中。
楚彻自然在距上位较远的地方落座。
只见桌上摆着些新鲜瓜果,盛器由金银雕琢,精美华丽,与这愈发雍容华贵的长乐宫十分相配。
他右手边坐着卫家世子卫飞宇,这倒是十分巧合,卫飞宇这人一身正气,很是有趣。
这人今天穿着件墨蓝色底,黑丝绣竹的正装,似是有些不太适应,正板着张脸,正襟危坐。
见卫飞宇扭过头来,锁着眉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楚彻觉得有些好笑。
只道:“难道卫世子真认为我楚彻成了他们阶下囚?”
之前赏花宴也是,这卫家世子对自己似乎有些误解?
对面人笑了,转头轻咳了几声掩饰尴尬:“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以为世子多半会推辞掉。这显然就是鸿门宴。”
“现在我寄人篱下,怎能那样随心所欲。”他看向卫飞宇的眼神里突然笑意盎然:“再说,这可是个好日子,怎么能说是鸿门宴?”
听见这话卫飞宇眼中闪过一丝懊悔,看起来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太后她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准今晚卫兄就能抱得美人归。可不是美事一桩?”
“楚世子就饶了我吧。”
又被一针见血地猜中心事,卫飞宇脸上表情精彩非常,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在下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念头。要不是家父,我真是不想掺和。”
“要子澈看,卫兄既然已及冠,也是该成婚纳妾了,这样的事也不能怪卫侯着急。”
没打算放过卫飞宇,他乘胜追击:“世家女总是相配些。”
被楚彻这样调笑,卫飞宇一时也没了脾气,他叹上一口气,将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等放下酒盏,他看着周围一众显赫,眼里忽然染上些迷茫。
楚彻也不再言语,他们这些人,有几人能从心所欲。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不过是被权利与欲望牵扯之人。
乐声起。
褚凌携着自己皇后进入殿中。
他一袭正黄龙袍威严不凡,冕旒垂珠随着步伐晃动,遮掩了大半圣颜,更添了些天子威仪。
在他落座后,贾太后由宫女搀扶着慢慢走进来,保养得当的面上依旧有精致得体的妆容,仪态举止都丝毫不出错。
她看了眼比自己先到的天子,露出了和蔼而欣慰的笑容:“王上最近倒是勤勉些了。哀家很高兴。”
褚凌起身搀扶她,在贾太后落座在他身边之后,这才转头看了眼已经全部到场的宾客。
开口道:“前几月太后身体一直不适,近些日子好转了,因此朕想着热闹热闹,在座都是自家,诸位都随意些。”
“哀家前次错过了天子的寿宴,几位诸侯世子都未曾得见,这次总算能出来见见几位了。”贾太后靠在椅上,笑着道。
她的眼神看向几位世子,在看见楚彻时似乎有些停顿,楚彻挑了挑眉,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这在他心中疑惑时,一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十分突兀的娇声。
众人都是一愣。
江澄今天带着带了位小妾,这本不算什么,只是那小妾恃宠而骄,一直缠着他卿卿我我,咋眼得很。也是那女人甜腻的声音让在座人皆眼皮一跳。
“看来确实是让诸卿久等了。”褚凌沉声道。
江老爷子明显也是看不下眼,此时听见褚凌的话更是气急,看江澄的眼神简直能飞出刀子。
天子发话,又察觉到了自家老爷子的视线,江澄也不敢再放肆。
他连忙推开自己怀中女子,推脱道:“王上说笑了,爱妾只是身体有些不适,臣正想着派人送她回府。”
他有些急,一时间连世家风度都维持不下了。
“江少爷真是风流人物。”那边看戏的邵将军哈哈一笑。
也只有他,才敢在这时候插话了。
褚凌唇角抿起,垂珠后一双眼看向江澄,又道:“那还是早早回府吧,莫让她过给江卿才好。”
“臣谢王上关怀。”
可那女子却依旧跪坐在他桌边。
一身风尘衣裙,香肩半露,眉梢眼角有些异域风情,像是受到惊吓,一双带泪的眸子我见犹怜。
一般正式场合并不予许偏房露面,何况是以如此不端庄的仪态。
坐在另一旁的正妻明显隐忍着怒意,暗暗将咬碎的银牙往肚里咽。
江澄的正妻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女子,可平时江澄在外花天酒地,她根本管不着。
楚彻见她将手帕绞得死紧,如此卑微实在是让人叹惋。
他移开视线,见冯家世子冯善正在看着这边,当下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冯善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明显未及眼底。
一直未曾开口的贾太后此时掩着嘴角轻咳一声,只道:“女子还是贤良淑德方才得体。”她话中有话,眼神一直在冯家之间流连。
冯善脸色明显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