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楚丽说:“没那么好的事。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养着你在家里,一分钱不赚,还光赔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邹得林说:“等你老了,就由我来养你呀,这不很合理吗?再说了,我哪是你养的?我吃我爹妈的,用我爹妈的。他们养我养得开心,还轮不上你来养哩。”
孙楚丽说:“你说得也对,你爹妈喜欢养你,那你找他们要钱去呀。”
邹得林说:“你把小豹子交给我爹妈带,你还应该给点带小孩的钱是不是?拿来吧,我给我妈去。”
孙楚丽气得够呛,可是她转念一想,吵闹有什么用?万一真要是闹僵了,自己出不了门,岂不更糟。于是孙楚丽又甩了九十块钱给邹得林,气吼吼地说:“我跟你讲,这是最后一回。你要是买衣服,我还可以考虑,你要是再输钱,我绝不给你一分。”
邹得林拿着钱,吹弹了几下,痞笑道:“下回的事下回说。老实跟你讲了,我只欠大背头二十块,欠二柱子三十块,我这一下还赚了四十块钱,买一瓶酒,两条烟,总可以吧?”说话间,人便跑了出去。
孙楚丽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躺在床上,想起下午在几个男人的情景,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怜和不幸。人家过日子是男人挣钱女人花,咱家却是女人净钱男人花。想来想去,自认命苦。如果喜欢她的男人要能多给她一点钱,她还可以多给他们一点好处,比方,就和他们睡了?可一转过念,孙楚丽又觉得钱虽是好,可是挣回来也是一家人花,而身子是自己一个人的,用自己一个人的身子去为全家人换钱,未免也太不值了。
这一夜,孙楚丽心如乱麻。
半年下来,孙楚丽的钱已经上了千位数。不过所有的存款她都藏在一个连邹得林都不知道的地方。邹得林几次想要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孙楚丽都没说。有一回,邹得林发了狠,破口大骂孙楚丽。说是结婚以后,夫妻财产是公共的,他应该知道家里存有多少钱。孙楚丽猛烈地还嘴,说要你如果能赚回一百块钱,我就和你公共财产。现在这钱是我一个人赚的,就是只能算我的。邹得林说一个家庭应该是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管钱。自己是一家之主应该知道,应该有钱花。孙楚丽则认为,一个家庭赚钱的应该是男人,管钱的是女人。现在男人不行了,女人自己只好又赚钱又管钱。而邹得林则说又不是旧社会,非要男人出门赚钱。现在世界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有本事,就该女人赚钱,男人没本事,就在家里管钱。
他们两人为争着管钱,常常吵得一塌糊涂。有一回孙楚丽的公公婆婆替邹得林把族长找来,请族里的大辈人主持公道。鸭皮村是长白山脉偏远的一个村,一条风水河浑江贯穿全村。山上树木葱茏,木材却无路运出去。由于这里公路蜿蜒,交通闭塞,蛇一般地狭隘,信息不灵,与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今在一些村子里大事仍然由村头族老主政。
村头族老听完邹得林讲,又听孙楚丽叙说。最后一致认为,男人不管有没有赚钱,都是一家之主,女人赚回来的钱,应该一分不少地上交给男人。邹得林一听完几个老人的话,便冲着孙楚丽叫:“你听听,你听听老人讲的!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女人把持家里的钱财。男人当家,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你为啥不照办。”
“没有女人,那有你们男人!”孙楚丽势单力薄,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她恶语中伤,对着邹得林骂道:“优良你个屁呀!”这一声骂,令族里的老人对孙楚丽的印象都变的十分之恶劣,但孙楚丽见过事面,不怕事,孙楚丽想,你们是一个族一个村的人,你们都是男人,你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哪里有公正?我自己劳动赚来的钱,我就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我在这里是个外人,你们合伙欺负人,还要敲诈?公公婆婆百事刁难,丈夫只晓得吃喝玩乐,打麻将甩朴克,除了夜里能跟她上炕睡觉,其他完全是一个废物,有什么用?她不把钱揣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怎么踏实?否则她在这个家,哪里有一点地位可言?如此想过,孙楚丽就是不把财权交给邹得林。孙楚丽对邹得林大叫道:“说说你烤赌博花去了家中多少钱?就是上北京开劳模会,你就是去抗洪救灾,我也不会把钱交给你胡花!”
邹得林面对孙楚丽如此硬气,也奈何不了她。于是只有在自己想要钱时,早早地哄孙楚丽上炕睡觉,然后在孙楚丽枕边,温言软语地痞得开心,这样方能讨十块、二十块到手。邹得林自有办法,自得其乐。
有孙楚丽在外面赚钱,有爹妈给带着儿子,邹得林诸事不用操心,跟他的狐朋狗友们打牌、甩朴克,玩得更舒心、更畅快。
鸭皮村的人同邻近几个村不太一样。邻近村里能干活的人许多都跑到南方找工去了。走了一波,回来一波。修路、建厂、养植、加工,搞个体运输,在国家振兴东北的号角下越传越响。
但鸭皮村的年轻人却喜欢窝在家里。鸭皮村的人说,鸭皮村自给自足,养人还是养得起的。出远门又有什么好?累爹娘牵挂,累夫妻分居,累孩子盼爹,自己节衣缩食也过得苦!何必?中国人讲的就是个知足常乐。有吃有喝,没地主压迫剥削,比什么?鸭皮村过去比邻村富足,今天也没穷多少,鸭皮村人对自己清清淡淡的日子,就这么一副心满意足的感觉。于是鸭皮村对邹得林、大背头、胖柱子等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无所事事,东游西逛,也就持一种宽容的态度。
邹得林打牌打得更野了,常常通宵不归。头一回邹得林没回家过夜时,孙楚丽还满肚子不高兴。一个人睡在大炕上,如一块肥沃的地荒在那里,一任野草疯长,没有田野里的歌声,只有萧瑟的风悄然刮过,好是清冷。以后邹得林又有好几次在外不归后,孙楚丽的清冷感也没了。倒觉是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自在,土地就算荒成了沙漠,也有沙漠的好看。
但孙楚丽的公公婆婆知道这事情却不那么乐意。邹得林在村里怎么玩,他们都没意见,但邹得林玩得晚不回来,他们就有意见了。他们觉得邹得林如此不恋家,并非邹得林贪玩,而是孙楚丽没有伺侯好邹得林的缘故。肯定是孙楚丽成天往外野,所以才会让自己的儿子邹得林恋外不恋家。所以饭间,他们常指桑骂槐地说孙楚丽,每次都气得孙楚丽在饭桌上就直接和他们吵了起来,吵过的结果是孙楚丽摔碗而去,饭也没吃好。
有一天,邹得林又是一夜未归。孙楚丽早起后,也懒得管他回不回来,自己打扮了一番就出去激情表演了。傍晚回家,家里却闹成了一团。婆婆嚎哭着,而公公婆婆越格地摔椅子、拍桌子骂人。孙楚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问放假在家的大外甥。大外甥嘴一撇,说:“还不是为了我舅。”孙楚丽的公公见到孙楚丽,骂锋立即转到孙楚丽头上。孙楚丽的公公说:“野到哪里去了?成天光晓得自己跟外面那些野男人骚来骚去,自己的男人问也不问。”
孙楚丽劈头遭公公一顿骂,一肚子火便冲上来。孙楚丽说:“我骚什么了?你还像不像个做爹的,开口就这样骂人!”
孙楚丽的婆婆哭叫道:“邹得林要是有什么事,我要跟你拼了。”
孙楚丽说:“邹得林有什么事?凭什么要跟我拼?我把邹得林怎么啦?是他自己有家不归嘛。”
“是你没有吸引力,邹得林才有家不回!”孙楚丽的婆婆大叫。
孙楚丽说:“我是地球吗?我有万有引力,可是我没有。是你家邹得林自愿娶俺来,他要结婚,否则俺还不来呢。”
见家里吵成这样,孙楚丽的大外甥一边急着喊了起来:“别吵了,我舅出事了,你们吵有什么用?”
孙楚丽突然听大外甥这么一叫,孙楚丽大惊失色,双腿一下子软了起来。她恍然意识到,公公婆婆如此乱闹,一定是邹得林出了事。如果邹得林骑摩托车出了什么事?比方死了……又或者受了伤……?孙楚丽想想有些害怕起来。她忙问:“怎么啦?邹得林出什么事了。”问时,她能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孙楚丽的大外甥说:“昨天晚上,叫镇上的派出所抓起来了。”
孙楚丽惊说:“在哪抓的?为什么?”
孙楚丽的大外甥声音低了下去,说:“听大背头他老婆说,是在镇上‘夜来香’歌厅里,说他们……他们……”
孙楚丽的心一沉,一股恶气涌上心头,但她还是追问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孙楚丽的大外甥一脸的不悦,他不耐烦的说:“烦死人了。我舅真恶心,他们胆大妄为把歌厅里面一个小姐轮奸了!”
孙楚丽的愤怒顿时要将胸膛撞破。孙楚丽跳了起来,对着公公婆婆喊叫道:“这个就是你们的好儿子!你们不骂他,倒来骂我。他在外面当流氓,我当你家的媳妇当得没脸。”
孙楚丽的婆婆毫不示弱,说:“我家邹得林没结婚时,不晓得有多好啊,从来都没犯过什么事,又乖,又孝顺。自打跟你结了婚,连家都不想回了。”
孙楚丽的公公更是像猛虎吼哮说:“邹得林放了个老婆在屋里,还要出去搞女人。那还不是怪你!你要把他伺侯好了,他哪有劲在外面瞎混?我家邹得林要是在外面搞出个肝病、爱滋病回来,你得负第一个责任!呸,呸呸。”
孙楚丽心口一闷,悲愤交加涌上心来。想到自己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赚钱,经常是早出晚归。有时早饭吃不上,每天晚上,也就只一点剩饭打发。他邹得林却好吃懒做,只在家里游手好闲,平常玩玩牌喝喝酒倒也罢了。他竟然背叛她,跑到外面去喝酒、吃肉串、玩那些脏女人。自己的男人走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意思同他做夫妻?所有的悲伤都从孙楚丽的心里散发出来,孙楚丽不禁放声地大哭,哭得天翻地动,让人心酸。她也不想跟公公婆婆吵了,也不想再继续询问大外甥,她想到派出所去查个明白,甚至想也没想过是不是应该托关系把邹得林先弄来,总之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哭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冷炕上,只恨不能自己立刻就死掉。
第二天早上孙楚丽胡乱扒了一口饭,坐在炕沿边埋头想邹得林,几个警察抓她,怎样录口供?会骂他么?他会不会挨到警察的毒打?警察会把他送进黑号子里去吗?这个时候谁会跳出来帮上自己的忙,想得一脸憔悴,满头炸裂似地痛。但是时间好像凝滞了,日头似乎是被强力胶粘在天空上,迟迟不肯挪位。好几次孙楚丽怀疑墙面挂上的廉价石英钟是不是坏了,那指针怎么一动不动呢?她踩着椅子爬上去,给那石英钟换了两次新电池,仰头看石英钟指针慢慢走。她翻开一本旧杂志默读,纸上的字却入不进眼帘,像一群被捣了窝的乱蚂蚁四处乱爬。她想准备一下中午饭,油、盐、米却找不到,脑袋却像被灌了糨糊一片混沌。干坐着熬时间,时间愈发停滞,她索性来个大扫除。叠被子,擦玻璃窗,洗被单枕套,房间焕然一新,纤尘不染,她鼻尖、脑门上出现了汗珠,但她心底却愈发地空荡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