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万泽2025-07-02 20:363,384

孙楚丽沮丧、愤懑、哀伤,她不停做恶梦。

  穿青衣抱黑柱——都是一路货色人,同室一个叫余姐女犯罪嫌疑人,说那是恶梦。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做恶梦。而且每一个恶梦都充满恐惧。

  孙楚丽捂住眼睛,又捂住耳朵,再捂住胸腔,反反复复,两只手不够用,恨不得爹娘当初多生出几只手,才够用。

  余姐可怜她说,“孙楚丽你真笨,你跑进大山里公安上哪抓?”

  孙楚丽悲哀答,“俺在娘家还在猪鼻子插大葱——装像哩,刑警排除非法证据就追上门,没想到公安破案这么快。可是杀了人,公安上网一通辑,悬赏我,往那逃。”

  余姐说,“我死也不想进来,可又进来了。”

  孙楚丽满怀希望说,“进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去?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吧。”

  余姐冷笑道,“你好好做美梦吧。”

  一天深夜醒来,孙楚丽第一眼看到墙壁上,总是邹得林忽明忽暗的脸,被死亡涂改后的陌生让她惊惧,可她还是看不出周梅怀孕冤屈和不舍。他们责怪她吗?如果是,也到此为止。孙楚丽不会滋生更强烈的感情,她的所作所为,只有在法官审判才能确定有罪,才能得到公正的裁判。不过听说法医鉴定后,周梅、邹得林己经下葬十几天了,孙楚丽可觉得他们没走,还在她身边。孙楚丽就大叫一声:你们不要缠我,不要缠我,真的不要。

  每一夜每一夜,孙楚丽一合上眼,周梅、邹得林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尾随她。甩也甩不下,跟在她后头,活在她的影子里,呼喊着偿还俺生命。孙楚丽都觉得自己被火光追逐。那团火光让崭新红桑塔纳轿车带起来,奔跑急促,烈馅冲天。风吹动时,火苗朝一个方向倒下。跃动的火舌便如一个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如猛虎一样速度,雄狮一样的形状。孙楚丽就左躲右藏,藏在同寝室女犯身后,胆怯地叫着:火,火火!她实在是怕火,还是感觉到红桑塔纳轿车拖上火龙向她袭来。

  囚室十几平方米空间,光秃秃的白墙,无处藏身。孙楚丽就钻进被子里,用被子把脸裹紧。她看不见火光了,耳朵却传出一阵阵古怪的嚎叫。那声嘶力竭的嚎叫从红桑塔纳轿车中传出,从垂死的邹得林、周梅口腔传出,四周的旷野满是它痛苦、惨然的回声,不绝于耳,空谷传响,哀音袅袅。孙楚丽脑袋在被子里转得像拨郎鼓,她哀求叫道,“我不想听,你们别来,你们别来啊!”

  红桑塔纳轿车像一团火球,从乡村烧到了城市。像每家灶炕里柴禾,烧得“辟辟叭叭”作响。邹得林、周梅身上的那把油火没有烧在孙楚丽身上,但却把她的心烧着了。每天每天,她都觉得那团飞扑而来的火团在吞噬她、在烤灼、煎熬她,让她憔悴、心急、烦躁、痛苦不堪。孙楚丽每天都要喝许多的凉水,她想要扑灭这火。尽管天很冷了,在洗澡的时候,孙楚丽也仍然用凉水冲洗身体。可是,那火却顽强地烧着,一分一秒也不肯熄灭,从脚丫开始向上烧,把身体烧热了,把心脏把烧烫了,眼睛烧红了。把白皙皮肤烧成了老树树皮,把整齐、洁白牙齿烧得东倒西歪,把乌黑亮发烧成了白发。

  邹得林、周梅、红桑塔纳轿车燃烧得悲惨、干脆,毒辣辣的热气烘烤孙楚丽五脏六腑。囚室没有一丝风,女犯个个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儿生气,孙楚丽的心脏拚命地鼓躁“热啊……热啊……”,别人都冷,唯独她热。她摸墙,墙热。她碰地,地热。孙楚丽烧得体重急剧下降,她快忍受不住热魔的煎熬了。

  囚室一铺大炕,十几名女犯挤在一起。高墙的上面,几乎快与天花板相接了,有一个窗口透气。在夜晚能看到月亮,女犯罪嫌疑人说月亮是银白色。孙楚丽却说月亮过去是银白色,自从她被公安抓进看守所内,月亮从过去银白色也逐渐变成鲜红色。孙楚丽白天被提出去询问,从来也没有看到太阳从那里经过。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明亮太阳从透气孔上一出现,女犯罪嫌疑人欢呼起来。

  孙楚丽也很激动,她抬手整理头发,揩掉眼屎,揉揉烧红眼睛,抬眼望去,太阳怎么不是金色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根本失去看到阳光的能力,但她发现太阳也在燃烧。

  大阳底下,孙楚丽今天一开口便泪流满面,她第一次向同室女犯罪嫌疑人说自己的故事。女囚们心如刀绞,哭声一片。孙楚丽明白,她必须说出一切,她若不说,就算她死了,那团火也永远不会熄灭,太阳也会把她烧掉的。

  红桑塔纳轿车燃烧起来的火球,像射进太阳光线,把孙楚丽的心揪成一团,狂跳不止。像擂一只小鼓似的,要把她的心脏擂出胸腔。她脸颊如农村热炕头火一样发烧,用手摸一下,烫得吓人。她一抬头,不敢看下去,囚室女犯也像一个个火球燃烧起来。她把身子扭过来,背对了她们而坐。

  但面墙而坐的孙楚丽,在囚室里教女犯唱二人转,竟把两个属地南方女抢劫被告人教会了,这两个女犯说,从没听过这么好的曲子,乡土味太浓了。

  孙楚丽后来跟同室“四进宫”的叫虹姐认识了。虹姐是城里玩黑社会人,虹姐社会上的人送进来好吃好穿的她分给孙楚丽一些,虹姐有愁事就请孙楚丽唱段东北二人转,一来二去二人很熟。虹姐几进牢房,孙楚丽是第一次。这天晚饭,见虹姐心情好,孙楚丽凑过去,她穿孝衣拜天地——悲喜交加地问:“俺能出去吗?”

  虹姐在这里呆的时候很长,很会分析案情,复查一通孙楚丽的行为后,她替孙楚丽分析来,分析去,都只有一声长叹。虹姐对孙楚丽说,“你这个案子必死无疑。”

  孙楚丽长叹一声,问道:“为什么?”

  虹姐紧紧鼻子,皱上眉,答,“法官追究你故意杀死邹得林、周梅两人。实际上你杀死三个人,你手段太残忍了,像一个法西斯,你把周梅怀胎六个月的孩子也杀掉了。”

  孙楚丽仿佛是拿木扁担做上裤腰带-—转不过变来,反驳道,“邹得林偷俺钱,在外包二奶,偷鸡摸狗事情是他俩引起的,法律不追究他俩搞破鞋,却把俺抓进来。我想不通啊!”

  虹姐说,“你凭啥说邹得林偷你钱,他们二人搞破鞋?如果有证据,你可以到法院去告,有理的事让你弄没理了。杀人偿命,怀孕妇女就要生产了你也要杀?你动手杀了三,法律后果严重,你想,你会有好结果吗?让我想,你要挨枪子啦。”

  孙楚丽心情仿佛是三九天上穿皮袄、下打赤脚-—冷了半截。她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天花板,无话可说……

  邹得林尸体运回鸭皮村,邹得林父母率领全家老小到村口去接。

  邹得林父母哭尽了眼泪,这会儿发出的声音是干嚎。

  但是那一天,整整一天,孙楚丽的儿子小豹子一声没有哭。他一直抱着那个洋娃娃,看着大人们井井有条地围着亡故的父亲忙前忙后。他们请村上仙人用酒给父亲擦身,说是擦身实际上是拿个酒碗,用手指向几块骨头上弹酒。在仙人擦完之后,他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扫向角落里站得笔直的小豹子,说,过来,你替你父亲洗把脸。小豹子不动。奶奶快速走过来。去,这是习俗,不许犟,你一定要给你父亲洗脸。

  爸爸己经没脸了!小豹子实话实说。

  那不是脸吗?奶奶指着一块头骨说。

  爸爸一直自己洗脸。小豹子说。

  你爸爸已经死了。

  没有。

  奶奶伸出手,想抢走小豹子怀里的娃娃。今天你不能拿红色的东西。她说。

  新妈妈买的。小豹子说。他更紧地抱住了娃娃。

  新妈妈也死了。

  那么说今后我没有爹、没有娘啦?

  娃娃被拿走,人们也不再注意小豹子。他们请来了所谓的道士,在父亲的头顶骨排成一排,也念也唱,神情庄重地念,絮絮叨叨地唱。乡亲们全静了下来,虔诚的眼神里闪烁着另一个世界的繁华。

  小豹子静静地望着他们,微低着头,眼珠却瞪得很圆,大而黑亮的瞳仁是一口井,平静后的幽深里透着寒气。他怎么也不会知道是亲妈让亲爹烧得只剩一具骨架,而且摔得七零八散,勉强凑在一起,还不够完整。小豹子蜡黄脸色,井口一样深的眼睛,和邹得林烧得发黑头颅上,那一对眼睛窟隆一样透着寒气。小豹子的奶奶、爷爷不敢正视小豹子的眼睛,有时奶奶会背过身咬牙切齿地说,在小豹子睡在襁褓里时,我们就该把他给掐死!

  但那一刻,小豹子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有寒气的,小豹子也没觉得父亲身上是散着寒气的。父亲只是睡了,睡过了头,由白肉睡成了一堆骨头。睡得那样沉,任着那几个穿道袍仙人在他的身旁,飞洒着唾沫。

  新妈妈是不是如此安详如此宁静地睡着了。小豹子要去看,奶奶把他拽回来。

  小豹子把娃娃放在父亲的胸前,俯下身,抱住了父亲的头,捂住了父亲的耳朵,下巴搁在父亲的头上。父亲的头骨很柔软,只是有点凉。

  你们真吵。小豹子轻轻说。

  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小豹子。

  小豹子从地上捡了一个烟头,放在父亲紧闭的唇间。小豹子想,这很好,父亲爱吸烟。于是小豹子抬起手,用纤小的手指捡起三个香烟头,一颗一颗地插进邹得林嘴巴内。然后他微微侧过脸,笑了。

  小豹子说:“爹,你快抽。不抽,就撤掉。”

  三个香烟头在邹得林骷髅嘴巴内,是生长出三只难看黄牙。

  这孩子疯了。乡亲们说。

  小豹子在江堤上拚命奔跑,跑丢了鞋,光脚跑。

  小豹子在江堤上跑时,孙楚丽却感觉自己在死亡线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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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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