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的黄昏,血色残阳如同一块浸透了鲜血的破布,挂在西边的山崖上。
战斗已经结束,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依旧死死地笼罩着整个山谷,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呛得人胸口发闷。
战士们正在打扫战场,一堆堆缴获的武器弹药,很快就在谷口开阔地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掷弹筒,甚至还有几门完好无损的九二式步兵炮和迫击炮。
这些在往日里能让任何一个八路军指挥员眼红到流口水的宝贝,此刻却被战士们像扔柴火一样随意地堆放着,仿佛已经见怪不怪。
王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谷底,脚下的泥土是暗红色的,黏稠得能拉出丝来。
他看着眼前这幅炼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日军的,也有些是冲锋时倒下的自己人。
一辆被反坦克雷开膛破肚的九五式坦克,像一头死去的钢铁怪兽,黑洞洞的窟窿里还在冒着青烟。
不远处,另一辆坦克则被飞龙弹从顶部贯穿,炮塔歪在一边,像是被人拧断了脖子。
他看到了那五个手动引爆阔剑地雷的战士,他们正聚在一起,一个不少,只是人人脸上都黑得像锅底,其中一个正咧着嘴,从耳朵里往外掏着震落的泥土。
看到王平望过来,那个战士还冲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王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就是李云龙的部队。
这就是宋明的计划。
疯狂,大胆,不计后果,却又精准得像一台冷酷的杀戮机器。
他之前坚持的那些条条框框,那些保存实力,避其锋芒的作战原则,在这片血与火铸就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王特派员,吓着了?”赵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壶。他的脸色也很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
王平接过水壶,猛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不是害怕,我是惭愧。”
他看着赵刚,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坦诚:“政委,我以前总觉得,你们的打法太野,不讲规矩,是土匪作风。”
“现在我明白了,在晋西北这片地上,跟鬼子讲规矩,就是把自己送上断头台。我那套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在这里,不管用。”
赵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道理只有亲眼见过血,才能真正明白。
“他娘的,发财了,老子这回发大财了!”李云龙的吼声从不远处传来,充满了暴发户式的狂喜。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李云龙正带着几个营连长,围着缴获的战利品堆,手舞足蹈。
他一会儿抱起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在脸上蹭来蹭去,一会儿又捡起一把佐官指挥刀,抽出来比划两下,那股子得意劲儿,恨不得昭告天下。
“团长,服部直臣的尸体找到了。”魏和尚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了过来,随手扔在地上。
李云龙低头看了一眼,正是那个在望远镜里见过无数次的屠夫。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脚把那颗人头踢进了旁边的弹坑里。
“便宜这狗娘养的了,本来还想抓个活的,点天灯。”
他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了战利品上,眼睛放光地搓着手:“宋明,宋明呢,给老子过来!”
宋明正在检查一门被炸坏的山炮,听到召唤,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走了过去。
“好兄弟,你看看,这些玩意儿,咱们能修好多少?”李云龙指着那几门缴获的大炮,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还有鬼子的那几个铁王八,虽然都成废铁了,零件能不能拆下来,给咱们自己鼓捣一个?”
宋明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些炮。
他一边看一边说:“九二步兵炮有两门是好的,可以直接用。那几门山炮悬了,炮管都变形了,不过炮架和瞄准镜还能用。至于坦克……”
他看了一眼那堆废铁,摇了摇头:“团长,别想了,咱们的工业基础,连个拖拉机发动机都造不出来,更别说坦克了。”
“不过,上面的装甲板可以拆下来,加固一下咱们的指挥部,或者做成防弹盾牌倒是不错。”
“那也行啊!”李云龙立刻来了精神:“防弹盾牌,好东西,以后让突击队人手一个,看他娘的小鬼子机枪还怎么横!”
他越说越兴奋,一拍大腿:“传我命令,今晚上不睡了,全团开庆功宴!老子说话算话,请全团的弟兄喝酒吃肉!”
“让炊事班把缴获的罐头、清酒,还有咱们自己存的猪,全给老子弄出来,不够就去老乡那买!谁敢说个不字,老子拧下他的脑袋!”
夜幕降临,杨村的团部大院里,篝火烧得噼啪作响,映红了每一个战士兴奋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肉香,彻底压过了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味。
战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李云龙抱着一坛子酒,挨桌敬过去,跟每个战士都碰一下碗,扯着嗓子吹牛。
“弟兄们,喝,今天敞开了喝,是条汉子,就别怕明天上不了茅房!”
“这一仗,打得过瘾,咱们新一团,就是专治各种不服,那个什么狗屁服部讨伐队,在咱们面前,就是个屁!”
战士们轰然叫好,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他们唱着不成调的军歌,讲着战场上的段子,笑声和骂声混成一片。
有个战士喝多了,抱着一根缴获的歪把子机枪,非要说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媳妇,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王平也被这气氛感染,端着一碗酒,脸喝得通红。
他第一次觉得,这群看似粗鲁的士兵,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鲜活。
宋明没有参与到狂欢的中心。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手里端着一碗酒,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喧嚣。
火光跳跃,映着他年轻的脸,神情有些复杂。
他设计了陷阱,制造了武器,他像一个棋手,冷酷地计算着每一步,最终赢得了棋局。
可当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的计划中,像麦子一样被收割时,心中那种胜利的喜悦,却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
“在想什么?”赵刚端着两个饭盒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把其中一个递给他。
“里面是炊事班特地给你留的猪肉炖粉条。”
“没什么。”宋明接过饭盒,扒拉了一口,滚烫的粉条驱散了些许凉意。
“就是觉得,战争这东西,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哦?那你以前想象的是什么样?”赵刚饶有兴致地问。
“是数字,是地图上的箭头,是武器的性能参数。”宋明低声说:“我以为胜利就是用更小的数字,换掉更大的数字。可现在我发现,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赵刚沉默了。
他看着宋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成熟和冷静,但此刻,他又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迷茫。
“宋明,你是个天才。”赵刚缓缓开口:“你给了我们一把最锋利的刀。但是,你要记住,刀是用来保护我们自己的,不是为了享受杀戮。”
“今天,我们杀的,是闯进我们家里,要杀我们全家的恶狼。我们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不需要有负罪感。你救下的人,比你杀的人,要多得多。今天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每一个战士,都欠你一条命。”
宋明抬起头,看着赵刚真诚的眼睛,心里的那份沉重,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通讯兵从马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他手里的电报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焦急而变了调:“报告!旅部急电!”
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份薄薄的电报上。
李云龙醉醺醺地走过去,一把抢过电报,借着火光眯着眼看。
他的酒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脸上褪去。
“他娘的。”李云龙把电报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帮家伙鼻子比狗还灵!”
赵刚捡起电报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新一团团长李云龙,政委赵刚,打完仗立刻到旅部报到,解释此次作战行动。”
没有表扬,没有祝贺,只有冷冰冰的解释二字。
院子里的气氛,从刚才的狂热,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知道,团长这一仗打得太大了,赌得太狠了,麻烦来了。
李云龙的脸上,已经没了半点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不屑和狠厉的神情。
“解释?老子打了大胜仗,缴获堆成山,还要跟他们解释个屁!”他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酒坛子,酒水洒了一地。
“老子不去!谁爱去谁去!”
赵刚按住他,低声说:“老李,军令如山。这一关,我们必须去。”
李云龙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去就去!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是想给老子授勋,还是想扒了老子这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