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渔场雏形
咸潮裹着晨雾漫过滩涂,楚舟赤脚踏进及膝的浅水。冷冽的浪头拍在小腿上,激得他脚踝旧伤隐隐发麻。身后七八个青壮渔民扛着竹桩麻绳,在灰白的天色下站成歪斜的雁阵。二虎一脚踩进泥坑,肩上竹桩险些滑落,惹得众人哄笑:“虎子昨夜偷喝老陈伯的烧刀子,腿脚软成虾米了!”
“东三丈打桩,西五丈拉网!”楚舟挥动鱼骨尺,在沙地上划出九宫格纹。尺骨刮过粗粝的沙粒,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指尖点向礁石堆,“藻田贴着暗礁走,能借潮势固根;贝场避开东南角的涡流,免得幼蚌被卷进深海。”
二虎啐掉嘴里的麻绳头,将丈余长的竹桩夯进沙地:“楚哥儿,这格子套格子的把戏,真能养出金珠子?”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麻绳在掌心勒出深红印子,“要我说,不如多造两条船,趁着鲅鱼汛期出海!”
“急什么?”楚舟拽直麻绳捆扎隔网,绳结在潮气里沁出盐霜,“《齐民要术》有载,'海田分九畴,相生不相克'。贝类滤沙清淤,藻田供氧固泥,鱼群专食腐物——三样凑成个活轮盘,可比单打独斗强百倍。”他反手将鱼骨尺插进腰间革囊,眼角瞥见远处礁盘上几点黑影。
胎记忽地一跳。王三刀的货船正泊在界碑外,船头人影绰绰。那桅杆上悬着的靛蓝旗被海风撕扯,露出半截“税”字。
“起浪了!”老船匠陈伯佝偻着背脊,枯手拍打新扎的竹篱。篱笆缝隙渗出的海水泛着铁锈色,老人鼻翼翕动,“潮头带腥,午时必有大雨!”
楚舟摸出潮信笺。鱼皮纸上的墨迹被海雾洇湿,隐约可见“午时三刻东南风急”。他反手将鱼骨尺插进藻田边的沙地,尺尾没入三寸:“改系活结,浮网加坠石!吴婶带人捆棕榈叶,陈伯盯紧闸口!”
日头攀至竿头时,十七亩滩涂已被麻绳割成棋盘。东三区紫菜架随浪轻摇,绿藻缠着竹架蜿蜒生长;西五区牡蛎桩密如繁星,灰白蚌壳在桩缝间开合吐息;中央贝场浮着新扎的竹筏,阿荇蹲在筏边刷洗母贝,月牙白的珍珠母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楚哥儿!闸口渗沙了!”吴婶的儿媳举着破陶碗奔来,裙裾溅满泥点。楚舟趟过齐腰的潮沟,碎石垒成的堤坝已被浪头啃出缺口,浑浊的泥浆正汩汩涌入贝场。
胎记灼痛骤起。他抓起一把藤壶碾碎,黏稠的汁液混着贝壳粉糊在掌心:“掺三成贝粉夯土,麻丝绞进缝隙!”见妇人愣怔,他夺过木槌示范。夯土声惊起一群海雀,扑棱棱掠过藻田。
渔民们哄笑着搬运碎壳。阿荇突然举起枚异色贝,嗓音清亮如溅玉:“哥!这蚌壳会吐雾!”
巴掌大的珍珠贝被剖开,蚌肉间嵌着颗玉色圆珠。雾气自珠内氤氲升腾,楚舟淤青的指节浸在雾中,刺痛竟消了大半。陈伯的旱烟杆“吧嗒”落地:“月华珠!前朝海监司的秘药,接骨生肌有奇效!”
人群霎时沸腾。二虎抻长脖子往竹筏挤,险些撞翻晾晒的紫菜筐。楚舟却将珠子浸入海水,玉色渐转清透,内里星云流转似活物。他怀中青铜残片陡然发烫——昨夜在沉船骸寻得的残图,正标注着“月华生处有热泉”。
“收珠!”破锣嗓刺破喧哗。王三刀的货船不知何时贴了岸,两个喽啰正往竹筏上泼腥砂。黑脸汉子踏着跳板逼近,刀尖挑飞一筐母贝:“按新颁的《海税令》,奇珍异宝需缴七成!”
楚舟反手将月华珠塞给阿荇,抖开赵主簿亲批的垦令。浪花纹官印在烈日下泛着金红:“白纸黑字写着,新垦海田免赋三年!”
“免赋不免贡!”王三刀狞笑,刀背拍打掌心,“赵大人今早调任,新知县的轿子可停在县衙门口呢!”他使个眼色,喽啰拽住阿荇腕子就要抢珠。
咸风突然转烈。楚舟耳廓微动,远处闷雷般的潮音渐近。他抓起浮网活结猛地一拽,东南角的竹筏应声散架。数百枚珍珠贝哗啦啦坠入浪中,月华珠的雾气混着咸水沫子消散无踪。
“潮汛将至,王老板还是先顾货船吧。”楚舟指向海平线翻涌的黑云。货船在浪头颠簸,船工手忙脚乱降帆。王三刀目眦欲裂,却见少年摸出《海疆志》晃了晃:“私船逾界遇险,官家可不赔。”
暴雨倾盆如注时,十七亩渔场已成战场。楚舟趴在竹筏上加固缆绳,棕榈蓑衣被狂风掀起半边。浪头掀起丈高,胎记灼如烙铁。他清晰听见海底传来“咚——咚——”闷响,似巨槌击打船骸。
“西区藻架要散!”二虎的吼声混在雨幕里。楚舟割断腰间安全绳,抱起捆麻棕榈叶跃入怒涛。暗流如铁钳绞住四肢,他屏息潜至藻架底部,将棕榈叶塞进松动的榫卯。胎记蓝光晕开,竟照见海底沙地上有道蜿蜒沟壑,散落的青铜残片随震动嗡鸣。
浮出海面时,渔场已在暴雨中连成坚城。贝场浮筏如棋盘镇海,藻田随浪起伏似青龙摆尾。王三刀的货船仓皇起锚,船尾撞上暗礁,裂木声撕心裂肺。
雨歇云散,楚舟瘫坐在船骸顶棚。阿荇捧着陶罐挨个接珠,九颗月华珠在罐底叮咚作响。陈伯捻须长叹:“老朽活了六十八载,没见过这等奇事。楚哥儿这九宫格,怕是龙王见了都要叹服!”
咸腥的风里忽混进丝腐臭。楚舟攥紧月华珠,海底那诡异的“咚咚”声又在耳畔炸响。东南角的鱼礁阵下,暗流卷着片青灰鳞甲上下沉浮——那鳞片大如蒲扇,边缘锯齿森然。
“楚哥儿!潮神庙的供船回来了!”瞭望的童子挥动破旗。素白灯笼在归帆上摇晃,船头黑漆棺材被浪打得咯吱作响。
王三刀立在棺前,丧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赵主簿的船……昨夜在龙涎礁沉了。”他咧嘴露出黄牙,“新知县午时便到,楚郎君猜猜,月华珠能保你几时平安?”
楚舟望向东南海域。青铜残片在怀中发烫,残图上的浪花纹与新垦的海田轨迹悄然重合。
滩涂西侧忽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渔民围在贝场边缘,竹耙搅动淤泥,捞起一网缠着水草的破陶罐。“楚哥儿!这罐子刻着字!”吴婶的丈夫老吴抹去罐身青苔,露出几行模糊的篆文。
楚舟俯身细看,指尖摩挲凹凸纹路:“‘景和三年,海监司督造’……这是前朝丈量海田的界碑罐。”他猛然抬头,望向远处王三刀的货船,“当年海监司的船队沉在龙涎礁,这些罐子本该装着鱼鳞册——”
话音未落,王三刀已带人逼近。喽啰手持铁钩,不由分说便要抢罐。“慢着!”楚舟一脚踩住罐口,“《海疆志》明文规定,海底遗物需报官查验。王老板这是要私吞官产?”
黑脸汉子眼角抽搐,刀尖抵住楚舟咽喉:“少拿官腔唬人!这罐子出现在你的渔场,老子告你个盗掘海监司遗物的罪名,够你充军三回!”
楚舟冷笑,从革囊中抽出一卷泛黄鱼鳞册:“巧了,昨夜我在船骸里找到这个。景和三年,海监司划定的十七亩海田,正好与今日的九宫格重合。”他抖开册子,朱砂勾画的地界清晰如新,“王老板若想强占,不妨试试县衙的杀威棒!”
对峙间,陈伯忽然高呼:“涨潮了!东南角的鱼礁阵要塌!”众人转头望去,新设的竹桩在浪涛中歪斜欲倒。楚舟抓起麻绳冲向浅滩,二虎紧随其后。两人顶着齐胸的浪头捆扎桩基,咸水呛得眼眶发红。
“楚哥儿!海底有东西勾住网!”二虎突然惨叫。浮网绳索绷如弓弦,楚舟潜下水,见一团黑黢黢的异物缠在网眼间。他抽出腰间鱼骨尺猛戳,那东西竟是一截锈蚀的铁链,链头拴着半块青铜罗盘!
“是海监司的牵星盘!”陈伯颤声喊道。老人枯手抚过罗盘裂纹,“当年三百艘宝船出海,靠的就是这物件测潮位……楚哥儿,这下面怕是埋着整支船队!”
楚舟心头剧震。怀中青铜残片与罗盘残件相触,竟发出蜂鸣般的震颤。他望向王三刀,见那汉子正死死盯着罗盘,眼中贪欲如火。
“今日之事,谁敢外传,老子割了他的舌头!”王三刀厉喝,喽啰们拔刀围住渔民。楚舟却将罗盘掷向深海,浪花吞没前高声道:“海监司的冤魂未散,王老板若不怕夜半鬼敲门,尽管来抢!”
风波暂歇,楚舟独坐船骸。他展开鱼鳞册,指尖划过“十七亩”的朱批。月华珠在陶罐中泛着微光,而东南海域的暗流深处,“咚咚”声愈发急促,似在回应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