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上哀嚎声此起彼伏。张二娘看着自己面前绞成一团乱麻、还打了七八个死结的鲛丝，气得直跺脚：“这鬼东西！比我家那口子喝了三斤黄汤后打的绳结还难解！”她赌气似的拿起一把平时刮鱼鳞用的小弯刀，作势要去割那乱麻。
“二娘！使不得！”李嫂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哭笑不得，“这是圣物丝线！不是渔网绳！”
岸上的混乱，清晰地落在远处海面人鱼的眼中。伊澜身边，一个年轻些的人鱼少女掩着嘴，发出银铃般的轻笑，带着几分揶揄。伊澜虽未笑，但眼中那抹审视的疏离，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楚大哥…”阿鲛求助似的看向我，小脸上写满了焦虑。时间在流逝，黑潮在蔓延。
我看着妇人们焦头烂额、对着鲛丝束手无策的样子，眉头紧锁。人鱼织绡用的是天赋本能和深海歌谣的韵律，岸上妇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必须另辟蹊径！
目光扫过海滩，落在那堆被黑潮污染得发臭、又被我们费力清理出来暂时堆放的杂物上——几块边缘磨得光滑的蚌壳碎片，几根柔韧的海藤，还有…几片巨大的、被丢弃的、相对完整的扇贝壳。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有了！”我猛地一拍大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冲向杂物堆，飞快地挑拣起来。拿起一块巴掌大的蚌壳碎片，边缘还算齐整，又扯过一根坚韧的海藤。
“阿鲛，给我一缕鲛丝！”我喊道。
阿鲛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递过来一缕。
我飞快地将那缕滑溜的鲛丝一端，牢牢地系在蚌壳碎片内侧边缘一个小小的天然凹槽里，缠绕几圈打上死结固定。然后，拿起那片巨大的扇贝壳，用尖石在边缘小心地磕出几个间隔均匀的浅浅豁口。
“王婶，李嫂子，你们看！”我举起那系着鲛丝的蚌壳片，“把这当‘梭子’！一手拿这个‘梭子’，一手拿这个扇贝壳‘梳子’！”
我笨拙地示范着，将那简陋的“蚌壳梭子”从扇贝壳豁口间穿过去，再拉回来。虽然动作僵硬，但那缕原本完全无法控制的鲛丝，竟然真的被带了过去，在扇贝壳的豁口间形成了一道平直、没有打结的经线！
“我的老天爷！还能这样？”王婶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蚌壳梭子”和“扇贝梳子”，迫不及待地尝试起来。这一次，那滑溜的鲛丝竟然真的被她“梳”了过去，虽然歪歪扭扭，但没断，也没打结！
“成了！成了！哈哈！老娘也能织人鱼的宝贝丝了！”王婶兴奋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其他妇人见状，纷纷效仿，海滩上顿时响起一片叮叮当当敲打贝壳、制作简陋工具的声音。
蚌壳为梭，扇贝作梳，海藤捆扎固定。最原始的工具，对抗着最精妙的鲛丝。妇人们粗粝的手指笨拙却无比专注地操控着这些自制的工具，一点一点，将那些桀骜不驯的鲛丝驯服、排列、交织。
汗水浸透了她们的粗布衣衫，指腹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出细小的口子，但没人抱怨。她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手中那渐渐成型的、哪怕只有巴掌大小、歪歪扭扭的布片，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鲛绡映月水自清，织女巧手渡海灵…”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沙哑的渔家小调在海滩上悠悠响起，带着咸腥的海风味道，带着笨拙的期盼。
远处的海面上，伊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岸上那些粗手粗脚的渔妇，用最笨拙的贝壳工具，编织着属于她们的“契约”。她眼中那抹审视的疏离，终于缓缓融化，化作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她轻轻抬手，向身后的族人示意。
七日后，当最后一线黯淡的天光沉入污浊的海平线，岸上的“织造工坊”亮起了几盏昏黄的鱼油灯。
几块大小不一、针脚歪斜、甚至还有破洞的“鲛绡”布片，被妇人们用海藤仔细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面勉强能称之为“布”的东西。它们远不及那件皎月鲛绡的万分之一华美，甚至可以说是粗陋不堪。但每一根歪斜的丝线里，都浸满了汗水、专注，以及最朴素的守护之心。
王婶捧着这面“百衲鲛绡”，如同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孙儿，声音哽咽：“成了…成了！老婆子这辈子，还能织出这…这玩意儿…”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歪扭的针脚和破洞，带着泪光。
就在此时，远处海面传来一阵空灵飘渺的歌声，如同月光洒落海波。伊澜带领着族人，踏浪而来。她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柔和蓝光的海螺。
没有言语。伊澜的目光扫过那面粗陋却凝聚着心血的“百衲鲛绡”，最终落在我和阿鲛身上，轻轻颔首。她将手中的海螺递向阿鲛。
阿鲛郑重地接过。海螺内，并非想象中的种子，而是铺着一层薄薄的、湿润的、闪烁着无数细微幽蓝色星点的半透明胶质物——荧光藻种！那幽蓝的光芒，如同被封印的纯净星辰，在这污浊的夜色里，带来第一缕生命的希望。
“成了！”我心头巨石落地，巨大的喜悦冲上脑门，用力一挥拳，“准备播撒！按计划，混珍珠粉！”
早已准备好的渔家汉子们立刻扛起一袋袋研磨得极细的珍珠粉。我和阿鲛小心翼翼地将那散发着微光的胶质藻种倒入几个大木桶中，再倒入珍珠粉末。
“搅！用力搅匀！”我抄起一根长木桨，率先跳进齐膝深、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奋力搅动起来。珍珠粉融入湿润的藻种胶质，如同星辰融入夜空，那幽蓝的微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珍珠柔和的光泽晕染开，变得更加深邃、均匀。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海洋深处清冽气息的生机，在木桶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