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方舟启封
楚舟掌心那钥匙状的烙印火烧火燎地疼，像有根烧红的针日夜不停往里钻。他草草用浸了海盐水的麻布裹了，每动一下都牵扯得嘴角直抽抽。渊族圣女的低语、阿鲛无声的求救、还有这来历不明的烙印，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但眼下，他连喊疼的工夫都没有——那沉船坞改造的“方舟”生态舱，今日是头一遭开舱验证的日子！
渔场西侧，那半沉在浅湾里的巨大船坞骨架，早已被修补加固，裹上了厚厚一层防腐蚀的藤壶黏液混合牡蛎灰的“铠甲”，远远望去，像一头趴在海滩上沉睡的钢铁巨兽。此刻，坞口那扇由整根巨鲸肋骨和厚实耐腐的“铁木”拼成的沉重闸门，正被十几条粗壮的麻绳，在数十名精壮渔民的吆喝声中，一寸一寸地绞开！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海滩上回荡，仿佛巨兽在缓缓张开它的口。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新生海藻和淡淡鱼腥的、带着蓬勃生机的气息，率先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冲淡了海风里惯有的咸腥。
“开了！开了！”围观的渔民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瞧，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好奇、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这“方舟”耗费了渔场近半年的积蓄，搭进去无数人力物力，连巨鲲的骨头都用上了，就为了在里面种几棵草、养几条鱼？不少人心里都犯嘀咕。
楚舟顾不上掌心的剧痛，在老黄头和二狗子的簇拥下，第一个踏进了敞开的舱门。里面光线被巧妙设计过，并不昏暗。三层结构清晰可见：最底层是幽暗的水池，隐约可见几头体型修长、通体银灰、无鳞无鳃的“清洁幼鲸”在缓缓游弋，搅动水波；中层是宽阔的平台，划分出若干区域，暂时空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顶层！
整个顶层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窗”，镶嵌着打磨得极薄、透光性极佳的巨大砗磲贝壳片。阳光透过贝壳，被滤成柔和温暖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下方一片片整齐的“苗床”上。那苗床并非泥土，而是用细碎多孔的火山岩铺设，浸满了特制的营养液——配方是楚舟压箱底的秘密：磨得极细的合浦珠粉混合了碾碎的海星内脏黏液（富含活性物质），又掺入了少量从鲲油里提纯的温养油脂。
此刻，在这奇异的光线和营养液滋养下，苗床上栽种的那些不过巴掌大小、颜色黯淡、甚至带着些许病态灰斑的“抗污珊瑚”断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动了！那珊瑚枝…它在长！”一个眼尖的渔民指着靠近门口的一株珊瑚，失声叫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那截原本死气沉沉的灰褐色断枝顶端，正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拱”起一点嫩红的新芽！那新芽如同初生的婴儿，脆弱却充满生机，在柔和的光线下，贪婪地舒展着。几乎就在众人注视的短短片刻，那点新芽又向上蹿了一小截，颜色也由嫩红转为更鲜艳的橘红！而它下方原本灰暗的主干，色泽也似乎鲜亮了一些，表面渗出星星点点极其微小的气泡，那是珊瑚虫在疯狂吞吐、生长的迹象！
“老天爷！这…这比岸上野草窜得还快！”王婶子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
“何止是快！”负责照看苗床的李寡妇激动得声音发颤，她手里拿着一根作为标记插在旁边的小竹签，上面用刀片刻着昨天的痕迹，“这才一天一夜！比昨天足足高了一指节还多！照这长法，两天就能顶过去六七天！”（24时辰生长速度提升300%）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亲眼目睹这近乎神迹般的生长速度，所有的怀疑和忐忑都被狂喜冲散！这方舟，这苗床，这珊瑚，是真的！是能在这被污染的海域里，扎下根、活下来的希望之种！
“楚哥！楚哥！你看！小石头！小石头他…”二狗子激动地扯着楚舟的袖子，指向舱门口。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春娘牵着小石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方舟。小石头头上戴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那些原本顽固蔓延、如同镶嵌在皮肉里的诡异鳞片，此刻颜色黯淡了许多，边缘处甚至有些微微翘起。
春娘的眼圈是红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她走到楚舟面前，声音哽咽：“楚小哥…石头他…他身上的鳞片，这两天开始发痒，自己往下掉了好几片了…你看…”她颤抖着手，轻轻揭开小石头斗笠的边缘。
阳光透过砗磲贝壳片，柔和地洒在小石头稚嫩的脸庞上。只见他额头、脸颊上那些曾经凸起、泛着冷硬光泽的鳞片，大部分已经软化、萎缩，颜色也变得灰白，如同干枯的鱼鳞。有几处，鳞片边缘翘起，露出了底下新生的、粉嫩的皮肤！尤其是额前那颗曾令人心惊胆战的珍珠状肉瘤，此刻也完全干瘪脱落，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正在愈合的粉色小坑！
“真的掉了！全掉了！”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小石头身上的鳞化，是黑潮污染最直接、最残酷的证明。他的好转，比那快速生长的珊瑚更能证明这方舟环境的神奇净化与治愈之力！
“好！好啊！”老黄头激动得老泪纵横，拍着大腿。
楚舟看着小石头脸上露出的、久违的属于孩童的轻松笑容，又看看苗床上生机勃勃的珊瑚，连日来心头的阴霾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涌进一丝暖光。他蹲下身，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摸了摸小石头新生的粉嫩脸颊，声音也带上了温度：“石头乖，以后天天跟着李婶子来这儿，晒晒太阳，看看鱼，好不好？”
小石头用力地点点头，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欢喜。
希望的光芒，在方舟内温暖地流淌。然而，这光芒之下，冰冷的现实也悄然逼近。
楚舟在众人欣喜的目光中，缓缓站直身体，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肃然。他走到舱门附近一处稍高的平台上，目光扫过舱内舱外那一张张饱含希望的脸。
“诸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和欢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方舟能净化污秽，能治愈鳞毒，能在这越来越糟的海上，为我们保住一线生机！这，大家都亲眼看见了！”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热切。
“但是！”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盆冰水浇下，“这方舟，不是无底洞！它有多大能耐，能养活多少人，我心里有本账！”他指向这改造的沉船坞，“三层舱室，底层养鲸，中层储种，顶层育珊瑚！能住人的地方，满打满算，挤破头，最多也只能塞下一百号人！”
“一百人？”人群瞬间哗然！渔场连带周围依附的村子，老老少少加起来何止上千！一百个名额，杯水车薪！
“一百人？那我们怎么办？”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渔民颤声问，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恐慌。
“是啊！楚小哥！不能这样啊！”
“我家五口人！挤破头也要进去啊！”
“抽签！抽签最公平！”有人喊道。
“对！抽签！”更多的人附和起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哑和对生存的疯狂渴望。
楚舟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窒息感。他何尝不想把所有人都装进去？但这方舟的承载极限就摆在那里，过载的结果，就是整个生态崩溃，谁也活不了！他睁开眼，目光沉痛却坚定：“抽签！只有抽签！生死由命！一百根签，一百个名额！抽中的，带着家小，入方舟！抽不中的…”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残酷的含义——留在外面，面对日益肆虐的黑潮与渊毒！
抽签的木匣子很快被抬了上来，里面放着刻有渔场所有人名字的竹签。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海浪拍打船坞的单调声响，以及粗重压抑的喘息。
一个名字被念出，有人狂喜哭喊，扑向家人。
又一个名字念出，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希望与绝望，在方舟敞开的舱门前，上演着最撕心裂肺的悲喜剧。
“二狗子！”负责抽签的老黄头声音干涩地念出这个名字。
“我？！是我！哈哈哈！我中了！娘！爹！我中了！咱们能活了！”二狗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像个疯子一样又叫又跳，冲向人群里同样喜极而泣的父母，三人抱头痛哭。
狂喜的哭喊，越发衬得那些落空者的死寂。一个枯瘦如柴的老鳏夫，死死盯着被抽走的签筒，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敞开的、象征着生路的方舟舱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不…不公平！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活！”老鳏夫嘶哑地低吼，声音不大，却像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对！凭什么！”
“这方舟是大家伙儿一起造的！凭啥只进一百人！”
“砸了它！要死一起死！”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落选者中蔓延、爆发！几个同样红了眼的汉子，跟着老鳏夫，如同扑火的飞蛾，嚎叫着冲向那扇敞开的舱门！他们有的挥舞着随手捡来的船桨断木，有的赤手空拳，只想冲进那代表着生的光亮里！
“拦住他们！”楚舟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守在舱门附近的壮年渔民立刻上前阻拦，推搡、扭打瞬间爆发！场面一片混乱！狂喜的欢呼与绝望的嘶吼交织，如同炼狱的序曲！
“滚开！让我进去！”老鳏夫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一个阻拦者，枯瘦的手指已经扒住了冰冷的舱门边缘！他半个身子探进了方舟内温暖的光线里，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的狂喜！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深渊的鲸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方舟底层那连通着海水的水道闸口处，平静的水面猛地炸开！一张布满细密绒毛状触须、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嘴巴轰然探出！是那头体型最大的清洁幼鲸！
它似乎被舱门口激烈的冲突和绝望的嘶吼所惊扰，又或许是本能的护卫领地。那张巨口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生成器！
扒在舱门口的老鳏夫首当其冲！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那恐怖的吸力瞬间扯离舱门，连同他身后两个同样扑到门口的汉子，一起被卷向了那张开的、布满绒毛触须的巨口！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人影瞬间被粘稠的、泛着微光的鲸口黏液包裹、淹没！
巨口合拢！水花四溅！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岸上所有扭打、哭喊、狂喜，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缓缓沉入水道的幼鲸庞大身影，水面上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和几片破碎的、打着旋儿下沉的衣物碎片。
方舟内温暖的光线，依旧静静流淌，映照着苗床上生机勃勃的珊瑚，也映照着舱门口那滩迅速被海水冲刷干净的、淡淡的湿痕。
生的希望，与死的残酷，在这一刻，被粘稠的鲸口黏液，冰冷地缝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