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潮汐灌溉法
咸雾未散，楚舟赤脚踩在泥滩上，弯腰试了试引水渠的流速。混着泥沙的细流刚漫过脚踝，便打着旋儿渗入龟裂的盐碱地，连个水印子都没留下。
"上游的溪水断了两日，藻田全蔫了。"二虎抹了把额头的盐霜，指节粗大的手攥着半截发黄的紫菜，"再这么耗下去，别说养珠，连海带都得晒成干草！"
楚舟直起身，目光掠过枯槁的藻架。前日还青翠欲滴的竹帘如今蜷成焦褐色，海带叶片耷拉在麻绳上，活像晒干的海蛇皮。远处礁石后闪过几道人影，裹着灰扑扑的短褐，分明是上游螺壳村的装束。
"潮信笺上说今夜大汛。"他捻了把湿沙搓去掌心的盐粒，"陈伯带人挖暗渠，咱们去滩头布竹阵。"
日头毒辣，滩涂蒸腾起咸涩的雾气。楚舟领着二十青壮扛竹竿下滩，老船匠陈伯佝偻着背脊，枯指点向潮沟弯道："《水经注》有载，'曲水蓄势，虹吸自生'，竹管得顺着潮筋走。"
竹阵布到第三重时，上游忽传来铜锣闷响。七八艘舢板横在入海口，船头壮汉抡斧劈断引水竹管，浊黄的溪水顿时改道西流。
"楚舟！"螺壳村里正立在船头，黧黑的面皮绷得像晒干的咸鱼，"这溪水是咱祖辈开凿的，凭甚分你三成？"
楚舟反手将断竹插进沙地，浪纹胎记在腕间隐隐发烫："《海疆志》写得明白，入海口十丈归渔户共有。您老截流断水，就不怕官家问个'私占河道'的罪？"
"官家？"里正啐了口唾沫，斧尖挑起半截发臭的鲭鱼，"赵主簿早调任了，新知县的头份孝敬便是这淡水溪！"船尾汉子们哄笑着抛网，网中赫然兜着十几尾翻肚的河鱼——分明是故意毒杀下游水族。
二虎抡起铁铲要冲，被楚舟一把按住："申时三刻大汛，拖住他们。"
咸风骤转阴湿，天际滚过闷雷。楚舟猫腰钻进竹阵，鱼骨刀削尖竹节接口。老船匠陈伯将熬化的鱼胶抹在榫卯处，颤声道："这'过山龙'的技法，还是我爷爷那辈跑漕运时......"
"虹吸成了！"阿荇的欢呼自礁后传来。最后一根竹管接通的刹那，退潮的暗流如巨蟒翻身，海水顺着竹阵倒灌入渠，在藻田上空织出蒙蒙水雾。
螺壳村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里正独子王铁柱猛踹船板："妖术！这定是妖术！"
"《农政全书》有载，'以潮为泵，竹为脉'。"楚舟将竹管末梢插入蓄水池，虹吸的嗡鸣声里，咸水竟化作细雨洒落，"这叫'潮汐灌溉法'，里正不妨尝尝？"
王铁柱梗着脖子掬水要泼，舌尖却尝到丝清甜——楚舟早在竹阵中埋了滤盐的珊瑚砂。
"障眼法！"里正挥斧劈向竹阵，刀刃却被虹吸的劲力震得脱手。楚舟趁机扳动暗闸，三道水龙冲天而起，将舢板冲得东倒西歪。
暮色吞没滩涂时，十七亩藻田重泛青翠。二虎举着火把清点新发的海带芽，嗓门亮得惊飞夜鹭："神了！昨日还蔫巴巴的，今儿个窜了足有三指长！"
楚舟摩挲着竹管上的浪花纹，眼底映出粼粼水光。这虹吸阵暗合月相盈亏，朔望大潮时自成灌溉，寻常小汛则靠竹管蓄力——比龙骨水车省下六成人力，更妙在淡水咸水各司其职，海带吸饱了潮气，长势竟比往常快了两倍有余。
"楚哥儿！"吴婶攥着把枯藻奔来，指尖直抖，"上游掘了拦水坝，暗渠全断了！"
咸风里混进丝土腥气。楚舟攀上礁盘远眺，入海口赫然垒起丈高的石坝，螺壳村的人影在火把下晃动如鬼魅。腕间胎记突突跳动，他想起晨间在竹阵旁拾得的鎏金箭镞——分明是官家水军的制式。
三更梆子响过，楚舟带人伏在芦苇荡。王铁柱醉醺醺的骂声自坝上传来："灌不死你们......明日运生石灰来，彻底绝了这祸根......"
二虎攥紧渔叉要冲，楚舟却往他怀里塞了包东西："你带人绕到上游，按我画的图布竹阵。"
月过中天时，石坝突然传来闷响。王铁柱提着灯笼照去，惊见坝底渗出汩汩细流——楚舟竟用虹吸竹管反向引水，将蓄积的溪水悄无声息导回下游！
"快堵漏！"里正赤脚奔上坝顶。楚舟趁机吹响鱼骨哨，二十架竹制水枪自暗处齐发，混着珍珠粉的卤水劈头盖脸浇下。王铁柱被咸水糊了眼，脚底打滑栽进泥潭，石坝应声裂开道缝隙。
"潮来了——"
陈伯的破锣嗓撕破夜幕。朔月大汛如山崩海啸，虹吸竹阵借水力发威，咸潮顺着石坝裂缝倒灌而入，顷刻冲垮半壁夯土。
里正独眼充血，突然拔刀劈向楚舟："老子跟你拼了！"
刀锋将至的刹那，下游忽然亮起火龙。新知县的皂靴踏过满地狼藉，惊堂木拍在残坝上啪啪作响："螺壳村私筑水坝，人赃俱获！"
楚舟躬身奉上鎏金箭镞："禀大人，草民在坝底拾得军械，恐有通倭之嫌。"
知县脸色骤变。里正瘫软在地的瞬间，楚舟瞥见坝体碎土中露出半截琉球陶片——王三刀的阴笑，果然藏在每一场祸事背后。
晨雾漫上滩涂时，虹吸竹阵已重归安宁。楚舟将最后一把珊瑚砂填入滤槽，咸风里忽然飘来阿荇的惊呼："哥！海带开花啦！"
翠绿的藻田中央，肥厚的海带叶竟抽出嫩黄花穗。老渔民们跪倒一片，陈伯的旱烟杆敲得礁石叮当响："海带三十年一开花，这是龙王爷赏的吉兆啊！"
楚舟捻起一朵黄花，花蕊间黏着晶莹的盐粒。东南海域忽有闷雷滚过，他望向崩塌的石坝废墟，那里正渗出缕缕紫黑粘液——与龙涎香鲸的污染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