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北顺着牧雪落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一堆案宗之后，他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说道：“你看吧，我走了。”天知道他最害怕那些书啊字啊，让他头比山大。一见到那么多书简，他第一反应就是快速离开。
牧雪落目送包北出了门，返身拐进小偏殿，开始整理案宗。
她浏览案件名字，先把案子分好类。这些事不该由她来做，但殿内没有一个打下手的，她不得不推测这是那位张大人的意思。
她将案宗分好，把涉及奉诏查办的那部分整理出来，与其他分开。然后开始一桩一桩地看起来。日期有新有旧，大多在三年之内。案子有已查办好的，也有还未定论的。
桌上有水，她口渴了便喝。直到水杯尽了，她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向院内的几株植物看去，休息休息。这时，正好有下人送来午饭。她借机问道：“平日里哪几位大人在这偏殿供职？”这屋中有许多桌子，其中几张桌上备有笔砚，显然是有人使用。
“回大人”那下人十分恭敬地说：“几位大人平日都是出去办差，只有左监大人收录卷宗。现在大人来了，就是两人。”
“尚大人今天为何没有来？”牧雪落继续问。
“左监大人很守时，像今天这样，以前没有过的。可能是临时休沐了吧。”下人回答。
牧雪落笑着点点头，开始用饭。
她边吃边想，看来张大人确实是故意看看自己的办事能力。不过，整理卷宗算什么能力？她不解。
等她吃完，下人将饭菜收拾下去。牧雪落又开始看案卷。
她的主要职责是督促武库署或卫戍长官抓人，既然要抓人，当然要对案子熟悉。她这个左平根本不像包北说得那么轻松，抓抓人，献献策。而是要把案子查清楚，断狱究凶。最重要的，还要揣测圣意，毕竟她主要负责的是皇上钦点的案件。
她原只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一直浏览，到后来不禁被那些奇奇怪怪的案子吸引，沉溺其中。里面颇有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案件，比如，前两年就有一个案子名为“一鸟五命案”。
说的是南封郡的周杭县内有一姓沈的大富人家，得了一只极好的画眉鸟，曾经有人要以四十两黄金相求这只鸟，他都没卖。而是花重金打造鸟笼，日日带着出去显摆。
有一天这位沈老爷出去遛鸟的时候突然腹痛难忍，恰好遇上了平日相熟的一个卖箍桶刀的商人，他就让这人去自己家里报信，让人接他回去。
结果家里人一到，发现这位沈老爷只剩下一个身子，头没了。沈家赶快报官。官家一查，发现这伤口正是箍桶刀所致，于是就把这个卖刀的抓起来，严刑逼供。终于，这人禁不住重刑，很快就招了。说把鸟卖了，头扔到湖里。
官府派人打捞却没有找到这头，于是官府和沈家共同悬赏这个头。几天之后，打渔的两兄弟来献人头，但人头在水中泡得久了，已经看不清容貌。官府根据这个人头结案，把卖刀的判决。
这案子要是到此结束，就不叫五命案了。
就在今年，西镐郡的俞苏县突然发现了当年那个鸟笼。沈家得知，马上去询问。打听到这鸟笼是从周杭县的一个人手里买来。沈家马上找到那人，但那人并不承认此事。于是沈家又报官。但周杭县的官员拒不受理，说沈家过于小题大做。
最后案子是由俞苏县县衙办理的，他们将那人逮捕，详细询问。没想到最后这人真的招供了。承认沈老爷是他所杀，头藏在湖畔一棵枯树里。
到那儿一找，果然发现了那个头，于是处死这人。就此，这个案子才算了结。真相大白后，周杭县官员连忙重新审那一对打渔兄弟。兄弟二人这才承认那人头是他们死去的父亲的。县令一气之下将两人处死。
这样，一只鸟，五条人命。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这件案子为何被归为诏狱之内。牧雪落查看之下，发现这案子竟然是左相大人亲自对皇帝提及，言说南封郡治下的官员草菅人命、屈打成招。皇帝于是下旨惩治相关办案人员。
牧雪落记得，她初次听到“南封郡”还是在遇到殷尚殷先生那天。当时茶楼里两个人在谈论右相和连将军在南封郡大败邑国军队。
这就有意思了，牧雪落嘴唇弯起。右相、南封郡；左相、西镐郡……看来这其中真的有许多的弯弯绕呢。她合上案牍，嘴角上扬。没想到朝中之事如此微妙。这件案子就能嗅到一些味道。这南封郡和右相必然息息相关，而那西镐郡和左相，也绝对不无关系。
牧雪落越看越来劲儿，看案子之余，开始分析这些皇帝钦点的案子背后涉及的权利冲突。慢慢的，她发现不仅仅是南封郡，还有东洛郡，也是姚相他们攻击的对象。相对的，西镐郡和北珂郡则是慕容相一党的枪头所指。
一直到晚饭过后，侍者提醒她可以回去了，她依旧兴致勃勃。她抬头看桌上仍有几卷案宗，便让下人先回去，自己开始挑灯夜读。
终于，卷宗全都浏览完毕。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门外夜色深重，自己第一天上班就主动加班，真是个好员工。她做着扩胸运动，缓缓走出门。将偏殿的门落了锁，准备骑马回去。
但当她走到院中的时候，竟发现正厅依旧一灯如豆。
不会吧！她大惊。这都什么时候了？起码得晚上十点了，按他们的时间，已经是巳时了。难道张大人还没回去？
应该不会，他年纪那么大了。可能是下人忘了吹蜡烛吧。
牧雪落本着做好人好事的原则，返了回去，决定去把蜡烛吹熄。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张大人佝偻着背，正颤巍巍地伸着手翻看一卷案宗。院内凉风吹进，掠起他耳旁几丝银发。他人老了，眼睛不好，整个人快凑到蜡烛里面。他身后的随从担忧地皱着眉，一手拢住蜡烛，不让风吹到。
牧雪落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不知该心酸还是该激励感动。
她呆了片刻，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屋内两人闻声都是一顿。
张大人费力地抬起眼睛，半天才看清门口站的是谁。他低头又翻了翻手中的卷宗，随口问道：“你可看了纳算的案子？”
“看过了”牧雪落答道，那是她最后看的案子。是个经济案，有些商人盘剥贫民、囤积居奇，积累了许多财富。朝廷为此很是头疼。后来钟御史提出了“纳算”的计策。让各类商人申报财产数目，按照数目纳税，每两千钱缴纳一算（百二十钱）。
结果这下就热闹了，有的商人嫌别人比自己纳得少，有的官员嫌商人纳得不够，吵吵嚷嚷不停。但牧雪落知道，这件事之所以立案，并不是因为人们的冲突，而是因为税收不上来，影响国家财政。这才会闹上御前，圣上钦点。
“那案子，雪落以为有一办法可解。”牧雪落看到这个案子时心中就有所考虑。要解决这个问题，利用人心是关键。
张大人闻言抬起头，双眼的浑浊掩不住内里的精敏，“你说说。”
“这案子之所以迟迟不结，根本不是因为纠纷，而是要巩固国库。我想，只需要我们鼓励民众告发即可。”牧雪落眨着她闪亮的眸子。
张大人眉间的皱纹突然没那么深了，他探出手招了招，说道：“你过来。”
牧雪落依言走进厅堂，在桌前站好。
“你说说，怎么‘鼓励告发’。”张大人垂下眼，边看案宗边问。
“商民隐匿财物，只是做表面功夫给官府看。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让全国百姓积极起来，全都关心这些财物，看他们还怎么藏得住！”牧雪落笑着说。
张廷尉抬起头，说道：“丫头，年轻人意气是好，但总要记得务实笃行。你有姚姓在身，想来也得过丞相训诫。你说的这个主意自然好，却太过浮夸。”
牧雪落一怔，看向张廷尉。见他眼中竟有抚慰的神色，马上意识到他把自己的计策想得简单了，以为自己说的不过是空中楼阁。
“姚大人，祯国的励民政令每年不知有多少，但百姓的响应却是寥寥。哪有百姓真心愿意帮咱们啊。”张大人身后的随从提醒道。
牧雪落笑着说：“大人不用着急，我还没说完。百姓不愿帮我们，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给他们！我们只需要承诺告发的百姓能得到隐匿钱财的一半作为奖励，还有谁会旁观？”
张大人的眼睛骤然放出光亮，随即又隐去。他抬头看向牧雪落，这一次盯视的时间更长。许久，他点着头移回视线，说了句：“这么晚了，你回去吧。小舒，我们也回去。”
他踉跄着站起身，在随从的搀扶下离开桌椅，往门口走去。牧雪落在一旁小心地跟着，生怕他一个不稳跌倒。
总算把张大人送进轿子里，那个叫小舒的随从感谢道：“主人和钟大人为此事烦忧多日了，姚大人真是聪慧。小的感激大人为主人分忧。”说罢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在牧雪落耳边说道，“您别看主人什么都没说，他心里称赞大人呢。”
牧雪落抬眼，看到小舒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微微一笑，告别这对主仆。
他们的轿子去得远了，牧雪落也走到一旁解下马缰绳，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