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雪落稳定住情绪,这才想起给丞相行礼。她躬身道:“丞相,雪落幸不辱命。连秦答应与我们联盟,不再攻打邑国。”
丞相掩不住脸上的欣慰,感慨地扶起牧雪落,说道:“我都听说了。我还知道,居水刚进南封就病倒了,这次的事,都是你的功劳。”
牧雪落摇头,坚定道:“要不是钟大人坚持,谁都没法完成这次的任务。大人的忠心可堪日月。”
姚青月拍着牧雪落的头轻轻颔首:“走,随我去看看居水。”
牧雪落搀着姚青月来到钟居水的马车,打开门扶她进去。
三个医官围着钟大人皱眉说着什么,那神情极为严重,看得牧雪落心有些慌。
钟居水似乎知道姚丞相来了,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眼中也明亮许多,脸颊都红润起来,竟像是痊愈了一般。
牧雪落心中一喜,说道:“大人可感觉好多了?”
钟大人笑着说道:“老师一来,我这不就就好了。”
牧雪落开心非常,连忙把姚相往近前搀。但一落眼,却发现姚相眼中难言哀伤,似乎极为伤痛。
牧雪落一怔,连忙向三位医官看去。只见三人都是满脸遗憾,不忍再看。就连包北都红了眼睛。
牧雪落心中一滞,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难道,当真没有留住大人?
难道……
“不行,”牧雪落说出声来,“大人,你是不是好了?你不要骗我。”
钟居水朝牧雪落和蔼一笑,没有指责。
若是往日,牧雪落在丞相面前插话,他总会假意训斥几句,牧雪落早就习以为常。
而今天,他的眼中再没有往日的精光,只有爱惜和不舍。
牧雪落心中大恸,只觉得一颗心重新没了着落。她的目光在钟大人和丞相之间逡巡着,不知该看谁才对。
这时,一只满是皱纹的手将她的手腕握住,耳边传来姚相苍老的声音:“孩子,听听居水要说什么。”
牧雪落只觉得整个世界此时都挂在这一只手上,她连忙擦了脸上泪水,向钟大人看去。
钟居水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老师。这次的事情,全靠雪落这孩子。这孩子,可堪大用。”
牧雪落刚要反驳,手上却是一紧。她连忙忍下话语,抿住唇,咽下即将脱口的哽咽声。
“我放心不下老师的身体,”钟居水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明显没有刚才那么有力,听得牧雪落的心像是被绳子悬吊着。“老师早就说,身体大不如前,要尽快找到传承之人。”
“我知道,我性子过于刚直,无法接下重任,这才处处帮老师留心。”他说到这里,转向牧雪落,“老师送你那副字时,我就知道,老师是属意你了啊。”
牧雪落马上想起她房间的那副字“岂无多士”。她急忙转向姚相,似要求证。难道,丞相是想……
姚青月点头,说道:“妫满,是我上祖旧姓。”
牧雪落一怔,那副字,落款便是“妫满私印”。原来,丞相不仅仅对自己期望甚多,还想把一切传承给自己。
她突然有些怔愣,看着眼前的两人不知说什么。
钟居水的声音已经有些断续,他勉强笑了笑,对牧雪落说:“老师早年有一女,不……幸夭折。后……收过两个弟子,我是在他身前的……唯一一个,我……想奉养老师……送终……不想……不想自己要先……先走了。”
牧雪落再也忍不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走以后,你……你要……侍奉老师……知道……知道了吗?”钟居水故作严厉,却早已没了力气。
牧雪落哭着拜倒:“我以后定然孝敬丞相,如我自己的母亲。”
“好”钟居水极其欣慰,“这几日……我已经……已经把我胸中所知……全数……全数教给你……了,你……你……不要……”他气喘吁吁,似乎再也说不下去,眼神转向姚相,“老师……老……阿川……阿川……走……了……”身子骤然下落,倒在榻上。
牧雪落还未起身就看到他的手臂滑落,她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反应。半晌,她无措地看向姚相。
姚青月已然浑浊的眼中,也留下了两行泪水。那种悲哀,深不见底。
无能为力的恸,就像失去幼崽的母狮,明明痛不可遏,却偏偏不知如何表达。
姚相抬手轻轻拂过钟大人干枯瘦削的脸,没说一句话,静静下了马车。由包北搀扶着离开。
牧雪落看着钟大人那凹下去的脸颊,愣愣的,动也不动。
几位医官将钟大人的遗体稍作整理,通通退了出去,只留牧雪落一人跪坐在车内。
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打在众人身上,缓缓融化,留下湿迹。
姚相叹了口气,对包北说:“把居水带回去收殓,别让雪落一直跟着,也让她休息休息,我看她很累了。”
“是。”包北把姚相送上马车,偷偷擦了一把眼泪,返了回去。
他见雪落呆愣着跪在那儿,神情木木的,看得他有些害怕。
他走过去,轻轻触了触她的胳膊,却发现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狠了狠心,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向后方顾先生的马车走去。
牧雪落在他怀里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挣扎,也不言语。眼睛直直的,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天上飘落的雪花掉在她的脸上,化了几片,留下几片。
她就那样仰望着天空,阴阴的,灰灰的。
他将车门打开,把牧雪落放到车内,对顾韦泷说道:“先生,你照看雪落一会儿。大人他……他去了。”他刚毅的神情似乎马上就要绷不住,慌忙转身走了。
车队再度起行。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切如常。
农人们在家里喝着热水聊着明年的丰收,孩子们在外间欢快地玩耍。
谁都不知道这一个匆匆行驶车队里,有一个人永远的去了。
牧雪落脸上的雪水缓缓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领。外袍上的雪花也尽数融化,湿了一片,泛起阴湿的寒意。
她斜倚着马车,露在外面的肌肤微微泛白,应该是刚刚一番折腾把她冻着了。
顾韦泷蹙着眉,看着她清秀的脸庞。几缕额发濡湿地贴在脸颊上,睫毛上还有几滴水珠,颤颤巍巍地,让人心生怜惜。
他移了过去,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他体温偏冷,但她的手更冷。
他心中轻颤,何曾见过她这副样子。
这一趟南封之行,当真给她带去了无边伤痛。
他担忧地看着她的脸,突然感觉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继而,是另一下。
那一直木然的脸庞终究忍不住,悲伤如潮水一般攀附而上,她的眼里瞬间布满哀痛。
顾韦泷只觉得心中好痛,伸手把她向怀中揽过来。
牧雪落顺势跌进他的怀里,哭了出来。
她好难受、好难受。
自己终于愿意融入这里,有了亲友,有了感激的人。
但为何,在投入一腔热情之后,他们要离她而去呢?
是她做得还不够吗?是吗?
她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顾韦泷心中满是无力感,感受着她无声的哭泣、身体的颤抖,他的心也跟着颤抖、痛惜。
听她哽咽着问“我做得还不够吗?”
他的心如被刀绞,要说什么才能让她好一些呢?
他伸手拂过她的额发,将那几缕发丝掠到耳后,轻轻说道:“够了。够了。你现在只需要休息一会儿。”
此刻的牧雪落,对他的话闻如未闻。
顾韦泷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逝者已去,生者如斯。雪落啊,不要哭了。”
这一次牧雪落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她的眼睛眨了眨,又是两滴眼泪没入顾韦泷的前襟。
她渐渐不再抽泣,只是老实地依在他的怀中。
顾韦泷两手圈着她,不敢多动,怕一不小心惊动了她,又再惹出伤心。
车轮的辘辘被碾过积雪的声音掩住,只是闷闷的响。
顾韦泷心中竟然有些忐忑,怕车子突然颠簸一下,将怀中女子惊动。
而同时,他心底还有些希望这条路更长些,永远这么拥着她、感受她的体温。
但一发现自己这个念头,他倒惊住了。自己都不知在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
他低头看着已经睡着的牧雪落,那颤巍巍的睫毛,似乎随时都会醒过来。
自己,什么时候对她倾心的呢?
最初那个豆花小摊时,她洋溢的才思;还是她一身雪衣来请他出山时那明媚照人;抑或在殷尚家中那一席深谈,她对天下大事的纵意评判,一言一语吞吐着天下之机……
可能,所有都是吧。更有这些时日来,她与自己的一点一滴,心思互知。
他唇畔轻轻翘起,自己身上这衣服,还是她赠的,也许她不知赠衣的意思吧。他笑着看她梦中的脸颊。
车内的暖炉让她脸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嫣红的唇瓣和她轻轻浅浅的呼吸……
他突然有些满足。要是她能一辈子在自己怀中酣睡多好。
不对。
自己不能如此贪婪。只要,只要她醒来后不那么难受,就好。
他环着她纤腰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紧了紧。
车队行驶了许久,他一直不曾挪动一分。
突然,车子停下了。
对面车窗的帘子从外面掀了开,几片雪花被风携了进来。
顾韦泷有一瞬间的惊慌,怕风雪惊醒了怀中之人。
他紧张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睡得极沉。
是啊,已经十几天了,她都不曾好好睡觉。
包北轻声问道:“还没醒?”
顾韦泷点头。
包北说:“有劳先生了。”
顾韦泷轻轻摇头,越过包北向窗外看去。此处并不是相府,也不是草堂,为何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