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早就把这个可能摒弃了,因为他确定姚相不可能让祯国陷入混乱。但假如真像这位顾先生所言,一旦姚相知道自己即将一败涂地,为何不能孤注一掷?
自己当真漏算了一着。若还未取下邑国,自己的大营就被姚相攻陷,那还谈什么功名霸业!
他心中虽有雄图,但要是自身难保,一切都只能是画饼。
连秦的神情不知不觉严肃起来,问道:“那依先生看,我该怎么做?”
顾韦泷正等着他的这一问,听后马上说道:“将军已经攻下的那几座邑国城池,早因水患破败不堪,甚至无法驻军。若不是因此,将军也不会扎营在这儿吧。”
连秦点了点头。
顾韦泷继续说道:“将军试想,若你将那几座城池交还给邑国,同时与姚相修好。若姚相知道你是因为她的缘故而交还城池,必然心存感激。而邑国得到了城池,更会感激将军。如此,将军就将离得最近的两个强敌变成了朋友。那么,以后将军若要向南部其他国家进军,朝中有姚相相助,近邻有邑国相帮,将军岂不是转危为安,因败建功!”
牧雪落听了连连点头,看着顾韦泷的目光充满赞赏,没想到他还没提慕容枫,就已经把连秦劝到这个程度了。
连秦沉吟不决,攥着拳头久久不出声。
牧雪落示意顾韦泷坐下,看来,他们要等上很久了。
两人坐下,慢慢等待。杯中茶凉,下人续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连秦抬起眉眼,盯着牧雪落,眼中似乎有雷电轰鸣,他问道:“如果我不放你们回去,无人通知消息,再趁机发兵攻取邑国。等姚相察觉,我已坐拥一国之地,又当如何?就算她怒极发兵,我还可以用钟居水为质。谁不知钟居水是姚相臂膀,她断不会坐视他丧命于此的。”
顾韦泷听后看向牧雪落,眼中一片成竹在胸,却不说话。他知道她想说的话恰在这里。
牧雪落发觉顾韦泷当真知她甚深,不由得心中一热,有如此臂助,复何求。
她起身道:“将军,人在饿得要死的时候,也不会吃毒药,你说是为什么?”
连秦不说话。
牧雪落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活力,说道:“因为即使暂时填饱了肚子,之后还是要死。”
她看到顾韦泷眼中的满意,继续说道:“暂且不说留下我们是否能影响姚相发兵,单说将军攻取了邑国,就能成就宏图,一展雄心了吗?”
“有何不可?”连秦问道,语态却并不坚持,似乎只是在弄清楚自己的疑问。
“将军为何把那些病重的军士悄悄派走?”牧雪落好整以暇地问道。
连秦眸光一闪,冷意突现。
看着牧雪落两人云淡风轻的神情,他心中警钟大响。这两人,总像是什么都知道。姚相手下有如此人物,难怪能与拥有倾城之兵的右相僵持不下。
“说吧,你们知道了什么。”连秦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水。
气氛突然又缓了下来。
牧雪落说道:“将军把那些无法治愈的将士送离军营,以免惑乱军心,这无可厚非。但我在意的是,将军为何要将此事对监军大人隐瞒呢?不仅仅是监军,但凡是太尉一系的将军,全都不知实情。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将军和右相,已是貌合神离呢?”
连秦眼睛微微眯起,他不得不承认,原本没放在眼里的这两个人,给了他万万想不到的一席谈话。
“将军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提醒将军一声,与虎谋皮,不得不小心谨慎。慕容枫就是一只饿虎,将军可知道,他现在为何重用将军?”牧雪落说道。
连秦蹙眉问道:“为何?”
“因为他需要将军对抗邑国。当年的邑国也是兵马强壮,兵精将广。只是如今水患频频,才有今日之祸。慕容枫要将军守祯国南门,这才重用将军。将军岂能想不到,若是邑国消亡,将军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牧雪落斩钉截铁地问道。
连秦心中一突,额上骤然见了汗。
没错,如果没有邑国牵制,慕容枫怎么可能坐视自己拥兵自重?真到了那时,姚相一党已然消散,祯国将是右相独大,自己怎么有实力与他抗衡?
他皱着眉,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他们是姚相的说客,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自身灭亡。就因为知道他们的意图,所以自己才存了轻视之意。但是反过来一想,他们说的正是自己没有想到的。自己,何尝不该防止自身的灭亡呢?
他们说得没错,慕容枫就是一只饿虎。自己当真是在与虎谋皮。
他使劲攥了攥手掌,保持住镇定,问道:“若我攻破邑国,已有一国之地,他拿什么消灭我?”
这时,顾韦泷闻言笑了一下,说道:“将军,届时你远路奔袭,兵士疲惫。而慕容枫,可举东洛大军顺凌河而下。将军试想,那时的你,可是东洛绵延几百里战船的对手?将军莫要忘了,紧邻邑国的,不只有你南封一郡。只不过将军一直都是在打先锋、当头阵罢了。损兵折将的是你,养精蓄锐的,是他。”
“啪”连秦又是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没禁住震颤,落到地上摔碎了。
“此等祸心,我竟然没有提前想到。”连秦懊恼至极。以慕容氏素来行事,这极有可能,悔自己竟然丝毫无察,平白为他打江山。
连秦是世间英雄,知晓自己失察后并不扭捏,说道:“多谢两位点明此事,不然连秦还要被蒙在鼓里,甚至被瓮中捉鳖。当真多谢。”
牧雪落和顾韦泷连忙回礼。
“此番还需劳烦二位与姚丞相带话,就说连秦愿意与姚相同心,不再与慕容家为伍。”连秦眼中精光闪现,重新稳定下来。
牧雪落欣然回答:“连将军果然英雄气概,做事干脆果敢,我回去就会与丞相言说。此后,南封军政大事仍要由将军操持。若有困难,西镐郡会有支持。”
连秦笑道:“本将也知晓西镐郡这个月新施行的税收政令,当真是壮举,壮举,不知何人能想出如此主意,本将真想见上一见。”
顾韦泷闻言笑着看向牧雪落,就是这个清瘦的女子,胸中森罗万象。
但看到牧雪落如梅花一般素雅的脸庞时,他心中又是一柔。她,时而果断明察,机谋心智可纵横捭阖,时而又会有让人怜惜的神情。坚毅与柔情,在她身上从不矛盾。
牧雪落闻言笑了笑,说道:“丞相手下的能人不知凡几,将军以后定会知道的。我们这便告辞了,还有急事回花都。”
连秦点头,起身相送,说道:“钟大人还需服药,这样吧,本将明日为你们派兵随行保护。”
两人一听,眼中同时划过异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牧雪落拱手拜别称是。
他们俩开主账后,牧雪落抬头问:“你说他真的同意了吗?如果真的愿意和姚相结盟,又为何扣下我们,明日才让我们走?”
顾韦泷沉吟片刻,说道:“我想,这一天的时间,他是留给自己自己考量的。最后的结果,会在明日早晨揭晓。若他让我们走,就是与丞相结盟。如若不是……”他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若不是,我们难道就要陷在这里?不行,我要送大人出去救治。”牧雪落急道,说着就要跑回去。
但顾韦泷立即伸手将她拦了下来,说道:“大人莫急,我观其神色,知晓他已同意大半。一日的时间,只是让他自己更确定些罢了。我们可以无意间散布一些消息给他,让他释去疑虑。”
牧雪落听后觉得有理,但如何散布消息才不刻意呢。她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一人!”牧雪落欣喜说道。
顾韦泷看着她满是喜意的脸,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半拍。
“走。”牧雪落拉起顾韦泷匆匆向他们的大帐走去。
顾韦泷感受着手臂上她紧抓着的力道,整个身体的感官全都集中到那里,似乎周围的一切全都变淡了,变没了……只有那一处温热的抓握。在这深秋的时节,温暖如春……
突然,手臂被松开了。他有些怅然若失,但马上恢复。
“玉竹。”牧雪落站在帐门处叫道。
屋里玉竹正亲手给钟居水喂药,几个兵士在她身后随着。那些人目中精光闪闪,身躯英武不凡,显然是一流的卫士,和一旁的包北都不相上下。
看来,玉竹和连秦的关系,绝非一般。一个普通的医官,不会受到如此待遇。
“你回来了。”玉竹笑着对牧雪落说道,“钟大人刚服了药,还需要多多歇息。”
牧雪落担忧地看了一眼钟大人,上前拉了玉竹的手臂,说道:“借一步说话。”
玉竹并未惊讶,回身对那几个侍卫说:“我马上回来,你们不必跟着。”
那几个侍卫打量了下牧雪落,点头领命。
牧雪落投给顾韦泷一个安心的眼神,拉着玉竹走了出去。
“连将军说明日派人送我们回花都。”两人走到一处空旷地,牧雪落站下后说道。
玉竹有些诧异,说道:“走得这么快。”
牧雪落点头,说道:“你还要在此很久吧,保重。”
玉竹有些感概,她对雪落,一直心中愧疚。以至于后来太尉因为满意她那日的表现,要她去女皇身边侍候,她也婉然回拒了。
这才有了明褒实贬,提升了她医官的身份,却被派来边关从军治疗疫病。
好在,遇到了他……
好在,他对自己那般好……
想到连秦,她的神情温柔起来。
她初来时的可笑际遇、与他之间的邂逅……每一样都值得她回味终身。
“将士们对我都很好,你放心吧。”玉竹说道。
牧雪落从她的表情中大概能猜出些东西,郑重说道:“玉竹,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玉竹一怔,想了想,问道:“什么事?”
牧雪落顿了一会儿,说:“我想让连将军知道,右相素来对他提防,在朝中也是时而打压,暗中筹谋。”
玉竹轻轻抽气,眼中露出惊慌,半晌才出声说道:“右相要对付将军吗?将军可有危险?”
牧雪落连忙安抚道:“你不要害怕,将军必不会有事。”
玉竹眨了眨眼,仔细去看牧雪落的神色。脸上惊慌慢慢消散,犯上忧虑。
“是要……欺骗将军?”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