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葬礼,按照外婆的意思,一切从简。
三天的时间,考古大院里的那间带花园的小屋,从人来人往,到只剩外婆一个人。
简立言父母要把外婆接回家住,外婆不肯,还撵所有人去工作。
于是他们只好每天来外婆家吃晚餐,直到月上中天才离去。
一切好像恢复了正常。
但是家里人都不知道,简立言根本没有去公司。
她请了一周的假。
除了赫晞,公司里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她请假的真正原因。
芙蓉山项目进入深化阶段,前期又几乎是她一个人完成,导致现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来烦她。
简立言第一次对工作生出厌烦的情绪,有时候和同事电话沟通的时候,说话难免没那么好听。
她本来就因为芙蓉山项目出了风头,偏偏现在需要深化的时候,她却请假了,难免不给人一种“好事她当先,笨事她没影”的错觉。
公司里关于她的闲言碎语,渐渐多了起来。
不过这些,简立言统统不知道,哪怕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她被悲伤彻底包裹。
她第一次经历死亡,还是至亲的死亡。
最尊敬的外公,在几天内,从一个风姿卓雅的人,变成了一抔黄土。
她接受不了。
“立言,回去吧,你都来了三天了。”
自从外公在这里安葬后,简立言每天从家里出来,说着去上班,其实偷偷跑到外公墓前,一待就是一个白天。
赫晞放心不下,也请了假,天天跟过来。
十月的锦城,按照以往,其实是特别好的季节,秋风凉爽,银杏叶黄。
今年却格外得冷。
简立言已经感冒了,又咳嗽又流鼻涕。
赫晞在寒风中陪了她三天,说话也开始带鼻音了。
简立言摇摇头:“我再陪陪外公。这么多年,我其实很少陪他,要是我早一点回国就好了。”
她嘶哑的声音里,有深深的自责。
年少的时候,总渴望远走他乡;长大后,才明白家才是心底的归宿。
“立言,别这样,外公肯定很为你骄傲。”
简立言默默不说话。
“走吧,风太大了。”赫晞扶简立言起来,简立言晃了晃,又蹲了下去。
“那我给外公挡挡风。”
赫晞有点泄气。
这几天,简立言总有理由耗在这儿。
他毫无办法。
“赫晞,你先回去吧。这阵子,辛苦你了。公司还有很多事,你不应该在这里。”
又来了!
总是这样!
“你也知道公司有很多事。你还是项目负责人,是不是应该回去好好工作呢?”
“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立言!你振作起来,好不好?外公已经去世了。”
简立言听不得那两个字,泪水一下盈满眼眶。
赫晞犯了难,这方面,他一点经验都没有。
他伸出手擦掉简立言的眼泪:“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简立言整个人都有点木,好像赫晞擦的不是自己的眼泪:“我知道,我明白,我需要时间。”
“你——”
赫晞看着油水不进的简立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既心疼简立言的身体,又有点不舒服,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内心有深深的嫉妒。
“你需要多长时间?三天,还是三个月?立言,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样难过,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还是说……你想通过折磨自己来弥补遗憾?”
简立言看着赫晞,眼睛一眨不眨,一时觉得他有点陌生。
外公不仅仅是她的外公,还是她的精神导师。
这些,赫晞又怎么可能理解呢?
简立言像只刺猬,把伤人的话扎了回去:“这不是你外公,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话。”
赫晞愣在原地。
风呼呼作响,赫晞觉得自己脸被风抽得一阵一阵的疼。
简立言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不看赫晞。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赫晞声音发着冷,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立言情不自禁转头,赫晞已经消失在阵阵青松里。
当天边出现一缕晚霞时,简立言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外公的墓碑三鞠躬:
“外公,明天就是周末了,小鬼不能来了。下周我要开始工作,不能天天来陪您。以后我有时间就来看您。您一直喜欢热闹,要是寂寞了,就给我托梦。”
简立言一直走出墓园,都没有再看到赫晞。
……我在期待什么?
简立言这一周都没有回租的房子住,和赫晞也就只有在墓园的交集。
她晚上想给赫晞打个电话,翻到他名字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竟矫情起来,最终没有拨过去。
简立言有点不适应现在的自己,她感到陌生,又有一点害怕。
周末两天,简立言都窝在外婆家,一方面陪外婆,一方面她亟需补充能量。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现在才发现,和外婆比起来,实在是差得远。
“立言,你画的这幅画外公还留着呢。”
外婆这几天,迷上了收拾东西,把家里里外外都理了一遍。
简立言看着外婆翻出来的一沓画纸,纸张已经发黄,却没有翻边,一看就是被人精心保存着。
她看着小时候的画,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眼眶又红了。
外婆拍拍她的肩:“你小时候画画特别没耐心,画个大概就不想细化了。”
“但是你们每次都夸我有艺术天赋,通透又灵动。”
“对!我们家立言,长得这么灵,怎么心思就不灵了?”
“外婆?”
“和小赫闹矛盾了?”
简立言吱吱呜呜:“外婆怎么知道?”
“看了好几遍手机了。怎么回事?”
简立言不敢告诉外婆她去墓园的事,只好随便搪塞过去。
外婆明显不信,执意要问真相,简立言才一五一十说了。
“傻孩子……”外婆抱了抱简立言,“你是个感情太炽热的人,就是说话太直接了。外公不愿看到你这样。小赫说得其实也没错,只不过你俩撞一块儿去了。”
“……嗯。”
“你给小赫打个电话,来外婆这儿吃饭?人家也辛苦了好几天。”
简立言埋在外婆怀里,不说话。
外婆拍了拍她:“怎么还扭捏起来了,快去!”
简立言嘟囔一声,拿起手机,给赫晞打电话,没想到对方直接挂断了。
紧接着,她就收到赫晞的短信:[在忙,我一会儿回你。]
在加班?
加班还不能接电话了?
简立言忿忿地把手机甩在一边。
外婆浅笑着摇摇头,现在的小年轻啊……
她翻出一个笔记本给简立言:“外公的日记。”
“我可以看吗?”
“这本就是专门记录你的。”
简立言欣喜地接过去,是一本考古院最普通的黑皮工作本。
她珍重地翻开,纸上是外公一手漂亮的行楷,清晰地记录了她一路的成长:学画时的闹腾、吵着要跟去考古现场的淘气、十八岁离家的不舍、火灾现场逃难的庆幸、作品获奖时的得意……
简立言边看边抹泪,外婆叹了口气:“你呀,打小就淘气,像我。”
“我没有外婆勇敢。”
“哪里不勇敢?你还救过人呢!”
外婆翻到外公的一页日记——
[小鬼旅行途中,昨夜在酒店遭遇火灾,临危不惧,救了一位昏迷的青年。我家立言一直这么勇敢!]
“你当时真是把我们吓死了。”
经历火灾这样的大事,简立言肯定不会忘记。
四年前的七月,她刚刚研究生毕业,想着工作后很难有长假,所以推迟了两月入职。
回国后,她在家待了一阵子,便开着爸爸的车去锦城周边玩。没想到在酒店经历了一场火灾,比这次要严重,因为起火楼层就在她住的那一层。
逃跑的时候,她在途中叫醒过一个昏迷的少年,带他一起跑出来。
因为那个少年的怪癖,他们跑得比普通人慢,吸入了一点毒烟,两人去医院待了一夜。印象中那个少年一直戴着口罩,简立言就记得他手很好看。
她当时掉了手机,借了那个少年的给家人报平安。出医院后,她就去买了新手机补了卡,却接到外公生病的消息,便立刻赶回了锦城。
简立言不知被多少人靠近过,这种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怪癖?
……是有点怪癖。
好像是……是,对!他每到一层就要数楼层!
数楼层?
可能是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火灾,简立言满脑子都是赫晞数“九层、八层……一层”的场景。
她心砰砰地跳,有这样怪癖的人,应该不止赫晞一个?
“一晃都四年了,你外公就是四年前突发的脑梗。”
“都怪我,你们担心了我一夜,外公没有休息好。”
“瞎说!你给我们发了照片的,你忘了!你外公看完照片就睡觉去了。他休息得很好。脑梗这种病,想不到的……”
发照片?
简立言倒是有另一个习惯,只要出远门,为了让家人放心,会一路更新朋友圈。反正她设置了分组,只有家里人才看得见。
外婆这种搞考古的人,最讲究一个有理有据。她翻出外公的手机递给简立言:“你自己翻。你知道外公每次换手机,都要把聊天记录做备份的。”
简立言打开手机,看着外公熟悉的话语,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翻到四年前七月那一天和外公的聊天记录,发现并没有火灾的事。
转念一想,她是用别人手机发的,除非找到那个少年和外公的聊天,否则查不到相关记录。
这种陌生人,外公早删了。
简立言自己都没发觉,她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
四年前,赫晞还在UCL读书,怎么会来锦城?
不过,她也舍不得放下外公的手机。她认认真真看着外公和她的聊天、在家族群里的聊天……
仿佛外公没有离开,还在和他们对话。
[这是立言发过来的照片。两个年轻人都没事。大家早点休息吧。]
简立言翻到火灾那天,家族群里外公发的照片,是一张自拍。
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躲避镜头的少年的侧影。
简立言把照片放大,画面中的那个少年戴着口罩,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露出了精致的眉眼。
这漂亮的桃花眼,其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注视过甚至亲吻过的简立言,怎么可能认错。
不是赫晞,又是谁!
“哐当”一声,外公的手机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