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2023-04-17 14:384,376

  一直到这顿烧烤吃完,李青也没提以后的事,没提她那天在火车站为什么坚持要走,又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她跟韩锡讲一路上的见闻,讲她对深圳的印象,讲走的时候赶上的那场台风,那是她第一次经历台风,在机场等了一天一夜。

  听李青饶有兴致地讲起这些,韩锡后知后觉地害怕,怕就这么分开了,怕失去她。但李青没讲的部分,他并没有追问,他不想太迫切地去讨要一个答案。他没资格。

  吃撑了,我们去走走吧。李青拿了外套起身,招呼老板结账。

  她带着韩锡穿街过巷,一头扎进江北街的夜色里。江北街的夜,比外面的明度要暗,也就显得更浓稠,只在西南角的小广场上有两盏昏幽的路灯,其余的光线都是从房屋的窗口透出来的,像生宣上的笔触,把夜点状地洇开。

  江北街总共六排房子,有横有纵分列小路两侧,加起来一共七十多户人家,最初是冶炼厂盖的职工宿舍,后来住的人越来越杂。东边一条污水沟,西边是铁道,北侧的那条街是江北街,南侧的边界则略微模糊,多数人认为应该以公共厕所为界。这构成了江北街的版图。

  污水沟到了夏天臭气熏天,滋生无数蚊蝇,污水最初的来源不明,水面上偶尔还有可疑生物的活动迹象。江北街的居民一边捏着鼻子快步走过污水沟,一边日日把生活污水倒入其中,令其永不枯竭。沿着铁路一直往北走是个火车站,专供货车停靠,有冒着烟的火车头行驶、切道,是孩子们的游戏场。从铁路穿过去可以直接抵达江北市场,但这条捷径偶尔会被停在铁道上的油龙挡住,那些拉着油罐的长长的列车,哐当哐当,速度缓慢,似乎没有尽头。铁路给韩锡上了关于死亡的第一课。七岁那年,他江北街的玩伴在铁道上被火车轧死了,就在火车站再往北的地方。韩锡没去过那么远。听说他在铁轨上拿螺丝轧飞刀,可能是太专注了,没听到火车的鸣笛声。韩锡对此困惑不解,那是个尤其机灵的男孩,平时打弹珠扇画片谁也别想赢他,不可能会对刺耳的鸣笛声置若罔闻,他一定是被什么迷住了,也许他在数油龙。油龙是有魔力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数清它的节数,数着数着人的灵魂好像就会飘走,就会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等醒过神来,油龙早已远去了。

  李青和韩锡从南边走进江北街,遇见的第一排房子,往前数第六间,就是路诚家。李青在这里度过了她的青春期,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母亲在她九岁那年死于一场意外,父亲李长天经人介绍认识了路诚离异的母亲何雁。何雁嫌他们住得远,就让他们搬进了江北街。两间屋子,何雁和李长天一间,路诚一间,李青睡在客厅的折叠床。李长天对这安排不满意,李青是个女孩,住客厅多有不便,可他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屋子就这么大,不可能凭空劈出一间来,他们毕竟是这间屋子的外来者,没有资格去分配什么,所以他忍着没说,只是对女儿更关怀更小心。好在没多久,路诚就主动把他的房间让给了李青,自己跑去睡客厅了。

  最初的短暂安宁后,争吵开始了。说是争吵,其实差不多是何雁一个人的独角戏,李长天远不是她的对手。两人压根不合适,过不到一起去,也许在他们结婚前何雁心里就有数了,但还抱着一丝侥幸,如今却发现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难以维持相安无事。李长天是个没脾气的人,没脾气到近于软弱。那些争吵李青避不开躲不掉,吵着吵着,她也听明白了,何雁嫁给父亲,图的当然不是他的老实和清贫,而是他们家在城郊的那套房子。动迁的传闻从她小学开始就有了,只是一直尚未落实。那成了父亲在婚恋市场上的长板。所以江北街的那些流言全都错了,他们以为父亲带着她搬进江北街就是吃软饭,却不知道何雁的下一步棋下下一步棋。可这一点父亲不会不知道。李长天当然清楚,就像他也图她,图的是一个女人跟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说说话,哪怕是吵吵架,图的是一种热气腾腾的生活。何雁最终没有耐心等到房子动迁就跟李长天离了婚,她像是输光的赌徒,带着难掩的气急败坏,她浪费了她仅存的美貌,也浪费了她满腔的期待。她要摆脱这个窝囊废穷光蛋。

  路诚比李青大三岁,初中毕业就辍了学,混起了社会。李青的青春期因此度过得异常平稳,一切骚扰、霸凌、危险、甚至流言蜚语,都不会降临在她头上,因为她是路诚的妹妹,因为路诚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路诚把李青当亲妹妹,在家里,她是他唯一会对话的人,他甚至已经很久都不搭理何雁了。何雁喝多了就骂他,骂他是小逼崽子,是早晚蹲大狱的货色,跟他爸一个德性。那些晚上,路诚总是回来得很晚,身上偶尔沾着血。李青或者在桌前读书,或者已经在床上躺下,她总会把卧室门留一条缝,听见他回来了,就从床上起来,帮他消毒、包扎。有时候不是听见,而是闻见,那种淡淡的血腥味,带着一点咸,会先于声音抵达她的鼻腔。起初她手法不熟练,但路诚从不喊疼,他只是咬着牙忍着,轻轻皱着眉,台灯把阴影投在他的半张脸上,如明暗相间的古希腊雕塑,悲悯的思想者。包好伤口,她会陪他坐一会儿,或许是她需要他陪。他从来不跟她讲他是怎么伤的,她也不提父亲和何阿姨又吵了几番,她会说说学校里的事,他们也说电台的新歌,书里电影里看来的故事,说美梦或噩梦。他们两个所处的不同世界间的裂隙就是被这样的晚上弥合的。

  客厅拉着窗帘,薄薄的,淡粉色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从门口放的鞋子来看,住的应该是一对年轻男女。何雁离开集春的时候卖了房子,江北街地段差,又是平房,卖不上价,到手只有一万五,给路诚交了住院费就没剩下多少了。

  那时候有一次我爸出差,当时因为大雪铁路停运了,为了赶上投标时间,厂里给买了机票,从省城的机场搭飞机。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他一路饿着肚子,没舍得吃飞机餐,把餐盒给带回来了,他以为是稀罕的好东西。李青的声音在黑夜里有些遥远。结果不光难吃,还馊掉了,被何阿姨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是井里的蛤蟆没见识。他的眉毛就那么耷拉着,已经投降。小时候我总是喜欢拨拉他的眉毛,把他的眉梢往上面挑。李青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明天我陪你去看看他吧。韩锡刚想去拉李青的手,她转身往前走了。

  过阵子吧。这些天我要准备面试。

  做好了去深圳的决定以后,李青辞了之前的工作。

  面试?

  韩锡知道,话问出口,接下来就是等待宣判了。她将以这样的方式给他答案。

  嗯。集春教育出版社在招英文编辑,有个朋友介绍我去。要准备一下的,这几年英语没怎么用,都荒废了。李青的回答轻描淡写。

  这意味着她放弃去深圳了?打算留下来?

  他紧走几步追上去,告诉自己说点什么,该说点什么,可却好像一瞬变回了六岁前那个迟迟不能开口说话的自己,任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生长、蔓延。他当然希望李青能留下来,陪在他身边。食髓知味,他不愿再被抛回孤独里,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她了。可此刻,他心里涌上来的却不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也不是对她深明大义的感激,任何窃喜都是自私的。她的包容和妥协不是他的免死金牌。他明白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爱情,他始终难以心无旁骛地投入。

  江北街不大,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另一头,韩家所在的那一头。这些年,住客已经不知换了几拨,过去的邻居几乎全都搬走了。韩立彬去世以后,冶炼厂就把这间宿舍给了韩家,算是一点补偿。有多久没回来过了,三年?还是五年?家,已经成为家的遗迹。

  月亮从远处的楼后面升起来了,乌突突的,像一块黯淡的银子。

  进去看看吧。李青提议。

  韩锡摸出钥匙,家里的钥匙他一直都别在钥匙扣上。锁簧有些锈住了,但活动几下还是开了。他倒怯了,不敢走进去。

  最后还是李青推开的门。扑面而来一股呛人的霉味,随着涌入的夜风,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韩锡抬手去拉灯绳,肌肉记忆还在,绳端的塑料帽稳稳地落在他手心。

  走的时候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收拾,韩锡破釜沉舟地,只拿走了生活必需品。熟悉的生活场景是被骤然按下暂停键的,如同演员匆匆离场的舞台。洗手池的水渍结成了白色的硬壳,厨房的柜子里,大米生了蛾子,蛾子飞不出去,尸体铺了一层,桌上一只碗里有块点心样的东西,长满了霉菌,霉菌又复死去。

  和李青家一样的两间屋子,韩铜和韩立彬一间,韩锡和韩锰一间。韩锡走进他和大哥共同的房间,并排两张单人床,一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再就摆不下什么了。写字台也是两人共用的,韩锰早就不读书了,被韩锡一个人占领,但玻璃板下有一个角落属于韩锰,那里镶着他挑选的照片,一共三张。第一张是他们拍得最好的一张全家福,韩锡四岁的时候,韩立彬和蒋雪华带韩铜去省城看病,把他和韩锰也带上了,那是他第一次出门。合影是在省城公园湖边的摄影摊拍的,立等可取,背后是一池盛放的荷花。一家人站在树荫里,掩起愁容,都笑得尽量从容。第二张是兄弟三个,韩锡上小学那年,韩立彬从同事那里借了照相机,背景就是江北街,不远处不知是谁家晾的被子,花花绿绿的被面。照片是抓拍的,三兄弟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但定格的这一瞬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生动。遗憾的是,许是阳光太强,照片有些过曝了,三人脸上都泛白。第三张还是兄弟三人的合影,只不过都已是成年人的身量,那是韩立彬出事前一个月,韩锰买了一台二手的海鸥相机,架在窗台上,就在家里拍的。本来想等韩立彬回来一起照,结果那天他帮人顶了夜班,等到后来天色暗了,因为光线不足,曝光时间太久,三个人笑得都有些僵了。

  那台海鸥相机呢?后来似乎是韩铜在用,有几次韩锡看到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韩锡的鞋尖在写字台底下踢到了什么,捡起来看,是一小罐凡士林。

  看什么呢?李青走过来。韩锡拧开凡士林的盖子,里面已经空了。

  那时候到了冬天,手经常翻书写字会冻得开裂。是我大哥教我的,睡前用热水泡过手以后,厚厚地抹一层凡士林。

  后来,韩锡在电视上看到拳击比赛,拳手上场前,教练会在他们脸上涂些凡士林,这样对手的拳落到脸上,可能会打滑偏移。

  韩锡想,自己这八年的生活也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所有的经历都变形移位。而他是一个没有对手的拳手,只能对着空荡的拳台挥着拳头。

  韩锡,我想好了。良久,李青开了口。你是不会放弃的,更不可能在这个节点放弃。所以,这个决定,在这里说最合适。

  我承认那天我是赌气离开的。但一上了路,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好像人在旅途中,特别适合去想点什么,尤其是平时不容易想通的。去深圳转了一趟,答案自然而然就有了。简单来说,我不走了。

  去深圳是我提议的,这些年我虽然没苦口婆心劝你,但心里当然是希望你能放下,去过自己的人生。我以为我这样陪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会重新选一次,选我。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我知道你同意离开集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但现在我明白了,一天没个结果,这件事就一天翻不了篇,过不去的,就算咱们去了深圳也一样。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不是什么都可以比较衡量,分个胜负的。没有胜负。

  李青掫起玻璃板,把微微歪斜的照片小心摆正,然后抬起脸看他。

  气也气过了。我就跟你一起把这一篇翻过去。韩锡,从今天开始,我跟你一起去找真相,在得到真相之前,我们不谈以后。不管未来是什么,我都认了。你不用有任何的压力和亏欠,这是我的选择,我做这些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只有这篇翻过去了,咱们才真的能重新开始。

  那要是翻不过去呢?

  翻不过去,我就陪你熬着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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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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