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2023-04-14 10:405,399

  那天见完马胜和,韩锡收到了李青的短信。约他在三味烧烤见面。

  三味烧烤?韩锡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回集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约的是晚上七点钟,韩锡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李青到得更早,她坐在最里面的一桌,边扭头看着墙上的菜单,边往点菜簿上写字。直到他的视线结结实实地撞上她,他才落了听,才觉得是真的。可心却更浮起来了,四处乱晃,大脑也跟着恍神。

  他没想到李青会选在这里。他已经很久没回过江北街了,李青也从这里搬走了十几年。从三味烧烤出去,斜穿过十字路口,沿街走将近一百米,再左转过去就是江北街了。三味烧烤的老板姓赵,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以前没有店面,只有一个摊位,就摆在路边,便宜,实惠,桌椅板凳都没有,烤完了,就抓着一把站在路边吃,再把撸光的签子丢回塑料桶里。夏天到了周末,老赵中午就出摊了,将近傍晚的时候开始上人排队,烟熏火燎的热气,但都愿意等这一口。老赵穿着跨栏背心淌着汗烤,把不同颜色罐子里的调料轮番撒上去,像从帽子里变出玫瑰花的魔术师。大哥在的时候,都是他去排队。韩锡的时间金贵,他总是这样说。一大把串套上塑料薄膜,拿回家的时候铁签还烫手。后来,老赵被城管罚了几次,有一次恰好被回家的韩锡见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飞起一脚把烤架踢翻,烧红的炭滚到旁边的柏油路上,被车轮碾过。那之后,老赵就包下了这家店面,味道没变,来的都是熟客。

  刚刚进门的时候,老赵认出了韩锡,朝他笑笑点头,好像他昨天才来过。

  韩锡在李青对面坐下。她没抬头,写得很认真,像在完成作业。韩锡瞥见上面已经写了好几样,有羊肉、板筋、鸡胗、熟筋、脆骨、干豆腐、炒面。店里坐得满满的,拢着一屋带炭火味的热气,还没开始吃先被这香味当头棒喝。韩锡脱掉外套放在旁边的塑料凳子上,目光像有肌肉记忆似地落在了李青的鼻尖,她左侧的鼻翼上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过去两人坐同桌的时候,他坐在她左手边,一转头就能看到这颗痣。

  在高中成为同班同学之前,韩锡和李青没怎么说过话,尽管住在一条街上,但李青和她父亲算是江北街的外来者,两家也一直没什么往来。高一下半学期,语文课上排演课本剧,孔雀东南飞,他和李青在一个小组,两人都没什么表演天赋和欲望,一个演刘兰芝的父亲,一个演县太爷府上的丫鬟,都仅有几句台词,大部分时间只需要扮好沉默。他们坐在下面候场,旁观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悲剧被反复排演观看后,就变得稀松平常,让人容易溜号。韩锡就是这时候注意到了李青鼻子上的痣。李青长了一张小脸,五官也都小巧秀气,乍看去,很难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以至于韩锡跟她当了半年多同学,她的长相对他来说还是模糊的。但此刻,那颗痣进入了韩锡的视野,它的存在,让她的整张脸生动了起来,像被锚定的靶心,五官也跟着在韩锡心里有了清晰的轮廓。

  从那以后,每次和李青打照面,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去找那颗痣。

  高二文理科分班后,他们成了同桌。李青有些偏科,理化生成绩平平,但还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学了理。距离近了,韩锡得以慢慢了解她,关于她的那些细小的事情不自觉地就扎根在他脑海:她午睡的时候头总是偏向左边,身上有股好闻的洗衣粉的清香,春天会杨絮过敏喷嚏打个没完,做完卷子手掌外沿总会蹭上一片墨迹,特别喜欢剥橘子。韩锡的橘子总是留给她剥,李青乐此不疲,她会把橘子的白色筋络全部剔除干净,橘皮散开六瓣,像菩萨稳坐的莲台。

  他们之间逐渐有了一些默契。遇到难解的习题,李青会用红笔圈出来,推给韩锡,韩锡在草稿纸上写下详细的运算步骤。不懂的地方,李青再打个问号,还给他,如此循环。偶尔,草稿纸上也会有一两句题外话,今天中午食堂有鸡腿啊,教学楼后面的丁香开花了啊,课间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见英语老师在偷偷掉眼泪啊。

  高中是住校的,每周末回一次家,虽然跟韩锡同路,但李青总是跟同宿舍的女生一起走。有几次路诚来接她,穿着皮衣倚着新买的摩托车,脸上浮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引来学校女生一窝蜂的议论和尖叫,像对港产片的拙劣模仿。李青的头顶也因此被打上了一束追光,被羡慕有个英俊潇洒的哥哥。她却不领情,不喜欢这样高调拉风、被推到舞台中央的感觉,拎着头盔直到走出了大家的视线才肯坐上摩托车的后座。

  班级里有几对悄悄恋爱的同学,在那些流传的绯闻八卦里,偶尔韩锡的名字也会和李青一起出现。尽管心事在说穿之前已提前被旁人看破,但两人之间却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再往前一步流言就成了真,再后撤一步就成了无稽之谈。

  高三上学期,一个礼拜六,集春罕见地刮起了沙尘暴,像有人把橘子汁漫天一泼,天地都浑浊成一片。走在风里,会听到细小的沙粒砸向外套上的窸窣声响。中午放学后大家都回家了,韩锡在老师办公室帮忙整理之前测验的卷子,离开的时候四点多了,他见李青还没走,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看着窗外。他们已经不是同桌了,学期初重新分了座位,也许班主任也听到了那些流言,他们现在隔得很远。

  不回家吗?韩锡问了一句。

  走吧。李青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书包,起身跟韩锡一起出了教室。锁上门下楼,走到教学楼门口,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点混着沙尘,砸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浑浊的水印。雨来势汹汹,很快就下大了,要把所有尘埃都冲刷干净的架势。土味更刺鼻了,李青犹豫着,韩锡也没往外走,他们谁都没带伞,谁也不愿走进这场沙雨中,尽管穿过操场就是宿舍楼了。

  他们站在楼门口的雨挡下面,沉默着没说话。教学楼里没有人了,只有走廊尽头没关严的窗户来回砸向窗框的回音。他们就这么站着,隔着不远的距离,等待雨停。

  那是韩锡最消沉的一段日子,韩立彬刚去世没多久,他心里总是会莫名地泛起一阵空落,好像与世界之间隔了一道直布罗陀海峡。他已经十九了,比身边的人都更早地迈入了成人世界,却仍不属于那里。父亲出殡那天,他只是茫然地跟在大哥身后,僵硬得像人偶,看大哥忙前忙后处理一切事宜,忙得来不及哭。第二天他就回到了学校,除了衣袖上别了黑纱,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变。上课、做题、准备月考,刻苦一点,再刻苦一点,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韩锡判断不出雨什么时候会停,风向变了,雨点潲进来砸在他脚边。他往后退了两步,转头去看,李青面向着雨幕,不知在想什么。

  依然无人开口。但像是那些无声的传递草稿纸的时刻,韩锡感觉到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涌动。时间的流速开始发生变化,一切都在飞速后退,整个世界似荒弃已久,陵谷沧桑,东海扬尘。而与此同时,他朦胧的情感开始变得清晰。一种可能性在蔓延,结晶,一种对他来说几乎是冒险的可能性。

  李青,我喜欢你。

  他在心里重复这几个字。多念几次,也许说出来就没那么生涩突兀了。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了。

  然而雨陡然停了,像陡然开始一样陡然停了。他被抛回到现实世界,他知道他错过了那个时机。刚刚一直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了下来。

  李青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一眼,像啪嗒弹开的锁舌,懂得了他此刻所有的百转千回。

  后来回到江北街,他才从别人嘴里听到,李青的父亲和路诚的母亲在办离婚,她即将从江北街搬走。

  撕掉录取通知书以后,韩锡一直有意地不和过去的同学联系,尤其是李青。李青高考没考好,上了省城的一所大专,念英语专业。寒暑假她回集春,会到土房子来看路诚,韩锡就拼了命地把自己假期的日程排满,就算没事,他也要出门。他说不清为什么,是怕李青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吗?怕她也像别人一样,惋惜他可怜他劝说他?似乎也不是。是怕她会迫使他面对他们的关系?这么想又难免自作多情。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和承诺有关的东西,甚至都不曾有人挑明。

  1999年的最后一天,晚饭后,韩锡接到李青的电话,是从宿舍打来的,背景音乱糟糟的,隔空为他勾勒出一派世纪末的躁动。韩锡。李青叫着他的名字。嗯。他轻声答着。你干嘛呢?没干嘛,就坐着,发呆。没去看江边放烟花吗?没有。听说了吗,今天是世界末日,有人预言的。是吗,世界末日,为什么?上帝要惩罚所有人。上帝要惩罚所有人……他重复着。你相信吗?她问。韩锡犹豫着。眼下没有任何末日的先兆,又或者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是上帝给他的预示?可他不信上帝啊,不信上帝的人,上帝更要惩罚吗?

  我不知道。韩锡说。所以李青是因为世界末日才打给他吗?这么想来,世界末日也没那么糟。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要是明天世界没有毁灭——李青突然开口了,可话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一阵兴奋的尖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后,电话响起了忙音。

  是信号断了吗?电话卡没钱了?还是有人把李青拉走了?韩锡犹豫着,拨了回去,对方正在通话中。等几分钟再拨,依然打不通。那天晚上,韩锡睁着眼睛直到午夜,他在等待世界末日的降临或爽约,十二点过去了,阒静的韩家,只有那只古老的挂钟在发出微小的响动。什么都没发生吗?韩锡想,还是毁灭已然来临。

  这么过了三年,李青毕业回到了集春。听魏书明说,她本来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可以进一家外企,可她偏要回来。应该不是因为自己吧?她父亲身体近两年一直不好。韩锡的心悬着,像等待李青给他最后的审判。

  审判终于来了。平安夜,她约他在江边教堂见面。他没打算去,但最后还是怕她傻等,天太冷了。韩锡已经记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了,也许是刻意忘记,也许是他心太乱了。他酝酿着拒绝,表演冷漠,像一个只被分配到几句台词的生硬角色。他想起他们高中时候一起排演的课本剧。

  他画地为牢就算了,怎么可能去耽误她。他不能让她陪自己把青春耗在这里,说不出也做不到。况且他们之间现在还横着一个路诚。虽然李青和路诚没有血缘,但毕竟一起生活过,和亲兄妹没两样。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证实了路诚要对二哥的死和大哥的失踪负有责任,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能怎么面对她?他们有可能丁是丁卯是卯把一切摘得清清楚楚吗?不,不会的,感情不是这样的,感情是不讲逻辑的,是爱屋及乌,也是殃及池鱼的。他们甚至都做不成焦仲卿和刘兰芝,他们只会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韩锡在心里笑自己矫情,有区别吗,结局都一样。

  唱诗班的歌声从教堂里飘出,如浮在冷空气中的光球,一触碰就会碎掉。教堂前的圣母像慈悲地看着他们,双臂张开,像是准备拥抱,也像是无奈的嗟叹。他们始终没有走进去,韩锡想象教堂里的温暖和圣洁,洗去尘垢的祈祷,李青应该属于那里,而他属于外面看不到头的黑夜。

  后来,是韩锡开着厢货送李青回家的。搬出江北街后没两年,她和父亲之前的房子动迁,她用补偿款在靠近江边的一个小区里买了套两居室。

  李青坐在副驾驶,他在左,她在右,当年他们坐同桌时就是这样。

  我们不会再挨得这么近了吧。韩锡想,眼睛随之酸涩起来。要是那个躲雨的秋天,他去做那个先将感情宣之于口的人,现在他们的关系会有不同吗?

  车驶过临江大桥,有人在江边放焰火,焰火蹿升到最高处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缓缓的若有似无的叹息。

  两年后,李青结了婚。新郎叫崔炎,比李青大五岁,在一家贸易公司做管理职位。魏书明带着路诚参加了婚礼,回来以后他喝多了,进屋关上房门倒头就睡,没跟韩锡说起任何细节。韩锡纵容着自己在心里想象,想象李青的婚礼,想象他受到邀约或者根本就是横冲直撞闯了进去,他打断婚礼的进行,他要问李青:世界末日的那个晚上,你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如果明天世界没有毁灭,我们会怎样?

  后来照片洗了出来,韩锡看到其中一张合影,新郎和新娘被人群簇拥在中央,新娘的脸上并没有兴奋、羞涩或幸福之类的神情,韩锡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放过自己的坦然。

  韩锡开始有点怕见到李青,怕自己会表现出任何的不自然。好在他最忙的就是周末,往往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管李青是来看路诚还是把路诚接到她的新家去过周末,他们都很难碰上面。

  转过年来,韩锡在往客户家去的路上接到魏书明打来的电话。他开车很少接电话,但因为是魏书明打来的,他怕有什么急事,就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接起了。

  李青离婚了。就这五个字,魏书明说完就挂了。绿灯亮起,韩锡松了刹车,挂挡上了桥。又是临江大桥。算算,她的婚姻将将维持了十一个月就结束了。韩锡不想去猜测具体缘由。下桥以后是个环岛,韩锡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他的厢货剐蹭到了一辆途胜。那是他开车这些年唯一出过的一次事故。

  婚离得干脆利落,李青搬回了和父亲的家。她来土房子来得勤了,也不再掩饰,她是为韩锡来的。放过自己并不总是好的,韩锡不也没放过自己,他们是旗鼓相当半斤八两。这次她认定了。

  还记得文理科分班那会儿吗,大家都选理科,说以后容易找工作,我虽然数理化都不好,还是跟着填了理科,结果高考也没考好,到最后学了英语。后来毕业以后,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你拒绝了我,我又听家里人劝,随大流结了婚。都是惨败的教训,我再不想为了跟别人一样去勉强自己了,也不想再听任何人劝,包括你。李青一股脑把这些话都讲了出来。

  韩锡的所有顾虑她何尝不了解,正是因为太了解了,她偏要置之不理。日子过得太紧绷了,她要给自己松绑,也给韩锡松绑。大不了,大不了就逃到天涯海角去,大不了到时候再抽刀断水,反正没什么事能赢过一句大不了。

  韩锡知道躲不掉了,他见招拆招以力卸力,却已经是在负隅顽抗,预感到将要投降的命运。韩锡觉得李青就像是风,沙漠里的风,而他自己是一座雅丹。

  去年夏天,李青卧病多年的父亲走了,韩锡载着她去看墓地。从墓园出来,刚好赶上傍晚一阵急雨,他们在路边的亭子里躲雨。李青看着远山的薄雾,不知在想什么。韩锡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时过境迁。拥抱迟了八年。李青愣了一下,随后抬手紧扣着他的背。韩锡本以为这些年早已烧光了他体内所有过剩的东西,把他变成一块化石,但触碰到李青的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不是化石,非但不是化石,反而像是软体动物。他终于向李青敞开贝壳。

  

继续阅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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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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