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诚把铁皮盒子的东西翻了好几遍。那是前年中秋节的月饼盒子,盒盖上有一轮凸起的澄黄圆月。路诚用来装他收集的各类商标,有衣服的吊牌、牙膏皮、饮料瓶贴标、从烟盒和薯片袋子剪下来的包装。现在,盒子里满满登登的东西都被他倒在了床上。就是不见那些信。
搜索面积扩大,路诚开始翻箱倒柜,把床上的褥子也掀开了。
魏书明听到响动上来。
干什么呢?
我的信没了。
信?什么信?
路诚眉毛皱在一起,苦大仇深的,一着急也解释不清楚。
他说有人给他写信,给他安排了秘密任务。韩锡说。
魏书明没再细问,进了屋,帮路诚一起找。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没有。再一点点收拾好。
路诚是真的急了,还是在做样子?也许压根就没有那些信?整件事都是他想象出来或者梦到的,且当了真。类似的事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又怎么解释他会找去废弃家属楼呢?难道捡到大哥的生肖牌真的是个巧合?
不,不会是巧合。韩锡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件事一定跟大哥直接相关。
那天找到最后,好像韩锡才是那个胡闹的人。路诚连晚饭也没吃,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道在跟谁赌气。
韩锡没再锁他。但魏书明看得出来,这事儿没过去。韩锡是不再逼问路诚了,但去深圳的事他也没再提。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好像日子又回到了原来。
礼拜一早上,路诚的情绪还没缓过来,闹着要魏书明陪他去上班,魏书明只好先把路诚送到祝老四店里。祝老四的店开在肿瘤医院的后巷,出售殡葬用品,旁边连着四五家都是做白事生意的。工作日,路诚会去他店里帮忙叠金元宝,祝老四扎花圈的时候他也会搭把手。刚去那儿的时候,路诚叠得很慢,纯粹只为给他找点事儿做,祝老四腿脚不方便,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帮忙跑跑腿。后来,路诚成了熟手,他干活儿认真,也不觉得枯燥,一坐可以一整天。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中午祝老四管顿饭,一个月再给五百块钱工资。路诚很喜欢这份工作,工资他交给魏书明保管,再由魏书明变成零花钱发给他。
魏书明送了路诚往回走,隔着马路,看到了对面的韩锡。两人的目光碰了碰,就各自移开了。韩锡也没想掩饰,他在跟着路诚。
韩锡跟了路诚几天,从礼拜一到礼拜五,路诚每天除了在店里叠元宝,就是中午吃完饭会在路边来回遛几圈,下午到点了就准时下班回家。韩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如果信是真实存在的,最有可能就是送到祝老四的店里。这也是他最有机会接触外人的地方。
礼拜五晚上,韩锡在路诚下班后走进了店里,问祝老四要店里的监控。至于原因,他说得很含糊,想带路诚去医院复查,给医生看看他这段时间工作的表现。摄像头是半年前才装的,祝老四摆弄不明白,是韩锡来店里帮忙安的,又教了他怎么操作。妈了个巴子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瘪犊子连给死人的东西也偷,别让我抓到他!要是个鬼就算了!韩锡记得内存卡的容量差不多可以保存半个月的视频,超过就会自动覆盖。这玩意跟门神似的,安了以后你别说,再也没丢过东西。祝老四对监控很满意,他也没多问,店里没电脑,他直接拔了内存卡给韩锡,拷完礼拜一让路诚给带回来就行。
卡里最早一天的视频是9月8号的,到今天21号,一共十四天。韩锡刚开始拷贝,魏书明就喊他下楼吃饭了。视频量很大,要拷一个来小时,韩锡估摸吃完饭也就差不多了。
晚饭是茄子肉丁打卤面,桌上还有一碗酱肘子,应该是魏书明从后厨带回来的,他已经在梦巴黎的餐厅做了好几年帮厨。魏书明很少跟韩锡谈起他的家庭,谈起他亡故的妻子,但他不必说,韩锡也能够感觉到,唐敏慧死了以后,魏书明的心跟着死了,以至于他对过去的生活都不再留恋。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韩锡是相似的人,他们都企图通过体力劳动把自己磨得粗钝。但除此之外,魏书明对工作的选择里还包含了一种自我嘲讽与矮化,他似乎有意挑选了梦巴黎。它的存在是他苦难的标识,他偏要日复一日地走进它内部,以它谋生。
一个礼拜了,李青一直不接韩锡的电话,短信也不回。她平安到深圳的消息还是他从魏书明那里听说的。也不知道她找到房子安顿下来了没有?那边应该还是夏天,听天气预报,最近有台风登陆。魏书明没跟他多说,不知是他也所知有限,还是李青嘱咐的。大概是后者吧,她一向是有什么都和魏书明说。李青对路诚这个没血缘的哥哥没有法律上的义务,却有情感上的责任,这些年魏书明照顾路诚,让李青肩上松快不少,魏书明对她来说是恩人、兄长。之前有些心事,她没法和韩锡聊,更没法跟路诚讲,魏书明就做了她的倾听者,尤其是去年夏天李青父亲去世以后。要问问他吗?日日相处的人,韩锡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第一天跟踪路诚的时候魏书明就看到他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贯穿着长长的沉默。直到路诚吸溜着最后一口面条,突然抬手指向窗外。
那里有人。
韩锡回头去看,窗口空荡荡的。但他不放心,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推窗去看。
天色已经暗了,韩锡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正穿过小路往对面梦巴黎的方向走。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韩锡赶紧出了门,跟着往那个方向去。那人一直没有回头,但脚下加紧了步伐。男人绕到梦巴黎前面的越山街上,韩锡跑了起来,差点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摩托车刮到。
还是差了一步,韩锡远远地看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开走了。看身形,应该不是大哥。有人在盯着他们?会是谁呢?他的目标又是谁?韩锡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直到梦巴黎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他才怔怔地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桌子都已经收拾完了,魏书明正把剩菜搁进冰箱。他问他有看到人吗?语气依然是波澜不惊的。韩锡时常觉得,好像这世界上再发生任何事,不管是瘟疫爆发还是山崩海啸,都没法让魏书明真的惊讶了。好像是有个男人,但不确定,我跟丢了。韩锡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明天我要去一趟解放路那边买东西,有什么需要带吗?魏书明问他。不用了。韩锡心不在焉地答着。
从厨房出来,他隐隐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像是电脑的错误报告,跑上去看,屏幕上果然弹出一个红叉,提示有几个文件拷贝失败。也许是读卡器的问题,韩锡问魏书明借了他的读卡器,但还是不行。看来是文件损坏了。
我有朋友在电子城上班,修电脑的,我明天刚好顺路,帮你去问问吧,应该可以恢复的。
又是巧合吗?韩锡在想。
你要是不放心,我就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
也许是错觉,魏书明和他之间好像有些生分了。
第二天魏书明回来的时候,说视频已经恢复好了,顺手的事,朋友就没收钱,是内存卡的问题。魏书明帮他又买了张新的,恢复的视频都拷在里面。
韩锡花了整整一个通宵,把十四天的视频全都快进着看完了。9月11号上午,也就是他们去火车站往前数三天,有一个干瘦的老头进店里买了一大兜金元宝和一包纸钱,从祝老四手里接过东西后,他又在店里逗留了一会儿,随后走到路诚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了,摄像头没有录到。
老头的举止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哪里不对,韩锡说不上来。他反复把这段视频看了几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把画面放到最大,尽管分辨率不够,老头脸上已经呈现出斑驳的像素,但韩锡还是明白了,他看不见!从他进门的时候韩锡就注意到了他的手杖,但起初他以为那是因为他上了年纪。
韩锡把视频拿给路诚,他茫然地想了半天,显然对那个人和那段对话什么都不记得了。
礼拜一,韩锡跟路诚一起去了店里,他把新内存卡安好,然后问起祝老四还记不记得之前店里来过一个盲人老头。
盲人老头?祝老四回忆着。
挺瘦的,拄着一根手杖。韩锡提醒他。买了兜金元宝,还有纸钱。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想起来了,对对,来过。
你认识他吗?
有点眼熟。他以前好像也来过,看过寿衣。
***
珲江呈倒S形自西向东穿过集春,把集春分成了江北和江南。江北面积大些,是老城区,集春的工厂和企业大多分布于此,江南是后发展起来的高新区和住宅区。除了这样的分法,还可以以河流的上下游划分,城西是上游,有山有湖,珲江水质好,政府在两岸修了人行步道,大力发展旅游,整合周边的资源举办冰雪节,到了下游城东,经过了一路的工厂污水排放,江面变得黯淡了,像被磨损的丝绸,连同两岸的景观,都低矮灰暗下去,被上游崭新的河岸衬得更加陈旧。
韩锡沿江边走着,脚下是鹅卵石滩。小时候韩立彬曾经带他来过这里,记不起缘由了,大概是某一次考试过后,考场在这附近。这里已经靠近城郊了,再往东走就能看到秋收后的田畴。他记得韩立彬在河滩上寻找合适的石头,教他打水漂。要找这种扁扁的光滑的石头。韩立彬展示给他看,然后侧身、弯腰,转过头看向水面,小臂轻轻摆动,划出带有弧度的线条。石子跃入江面,一跳一跳向着远处,因为水流,朝侧方微微偏斜。韩立彬数着,七,八……石子再没露头,沉下去了。韩立彬递给韩锡一块石头,韩锡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父亲的手,温热干燥。他深深吸口气,却嗅到一股突如其来的臭味。臭味是从对岸飘过来的,韩立彬指着远处正在冒出浓烟的烟囱。造纸厂又在放毒了。
这些年,政府大力治理污染,罚了很多企业,珲江下游的水质有了改善,造纸厂的烟囱也哑了。但此刻,韩锡还是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异味,混杂着江水的腥和某种非自然的人工味道。往前走,他发现了气味的源头,一根不明来处的水泥管从岸边伸出,像一截竭力伸长的脖子,往江里吐出废水,附近的水面拢起一片白色的泡沫。韩锡咽了一口唾沫,食管泛起轻轻的烧灼感,口腔里似乎也跟着被污染了。
已经可以看到那个棚屋了。马胜和就住在那里。那天,祝老四帮他打听到了盲人老头的名字,那条街上有个同行认识他。
他前阵子也来看过寿衣,说看不妥当,应该是摸。摸了半天也没买。他也看不见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没跟他打招呼。他过去在造纸厂上班,姓马,叫马什么来着,记不住了。我二姐在造纸厂,我以前总去,见过他,那会儿他眼睛好着呢。后来应该是不干了,好像下海做过一阵子买卖。卖啥咱就不知道了。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听说老婆跟人跑了,儿子还走在他前头,光杆司令一个。眼睛?眼睛是出意外瞎的。得有些年头了。
有了这些信息,韩锡很快就查到,老头叫马胜和,现在一个人住在城东江边。眼睛坏了以后,他曾经在梦巴黎楼上的盲人按摩店待过,但干了一年多就走了。那是1999年,恰好在韩锰失踪前后。当时,韩锡把按摩店工作的每个人都问过一遍,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现在看来,他错过了已经离开那里的马胜和。
既然在梦巴黎楼上干过,马胜和肯定是认识路诚的,看不见了,也认得出声音。那天他去店里到底跟路诚说了什么?他跟大哥、跟那些莫须有的信有关系吗?
棚屋的门紧闭着,韩锡绕到窗边,往里看。太阳转过去了,屋里有些暗,他隐约看到炉子上冒出的热气,还有角落里金灿灿的一片,或许是那袋金元宝。
他以什么为生呢?没有亲人了,也没听说他会出去工作。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又看不见,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呢?
韩锡正想象着答案,门开了,大概是门框有些变形,他听得出推门需要花点力气,整座棚屋都跟着微微震颤。马胜和手里拿着扫帚和撮子,绕到他旁边的铁桶,把撮子里的碎煤渣倒了进去。倒完以后,他立在那儿不动了,抬起头,用那双灰白色的浑浊眼睛定定地看向韩锡的方向。
韩锡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像静气屏息的猎人,也像命悬一线的猎物。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一瞬间,韩锡好像忘了眼前的人看不到,相反,他觉得自己被马胜和失焦的目光洞穿了。
一只乌鸫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凝固的场景被搅动起来。马胜和转身回屋,韩锡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是马叔吧?
谁?马胜和带着警觉。刚刚的气势消失了,他疲惫的脸上是与年纪所不相称的衰老。
也许刚一见面就太亲近显得别有所图,韩锡调整着自己的语气。我是旁边东风社区的工作人员,左飞,你可以叫我小左。他说出早就预备好的谎言,并借用了小左的名字。马胜和是个怪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所以韩锡相信他不会去社区核实的。他不能告诉马胜和自己是韩锡。
我不是你们社区的。
我知道,这里不归属哪个社区。我是刚来这边上班的,听说你一个人住这儿,想说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需要。
有任何不方便的情况,你都可以跟我说。我——
韩锡话还没说完,门就在他跟前关上了,随后落了锁。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韩锡还是有点失落。
先回去吧。下次再来。
韩锡回到河滩上,低头寻找起来。他捡起一块深灰色的偏平的鹅卵石,有三分之一手掌那么大,微微发潮。他把冰凉的石头攥在手心,攥热了。接着,他弯下身,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姿态,让小臂平行于地面,转头看向江面,他活动了一下手腕,试着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力度和角度。
这时候,起风了,风从他身后吹过来,江水起了褶皱。他感觉自己体内也有一股气息开始流动。于是他顺着风,抛出了那块石头。他的技术进步了,他比少年时代更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石头在水面上弹跳,五,六,七,八……他数着。像一条切开水面的虚线,涟漪一直扩散到江心。韩锡是个无神论者,他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但此刻,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爸,保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