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锡从药店出来,又拨了一遍李青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他想发个短信过去,站在路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丢盔弃甲的。最后只发了句,“到了深圳报个平安”。
回家路上,韩锡把手机握在手里,等着回音,哪怕是一个“好”字。他同时在为另一件事懊悔,早上不该那么说魏书明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才知道什么话能戳痛他,不该讲。他却偏偏讲了。
搬进土房子之前,韩锡就听过那些闲言碎语,不光听过,也信过。那些话口风一致,说魏书明收留路诚,是白骨精给唐僧送饭,假仁假义。路诚是亲妈都嫌拖累的主儿,他魏书明又能得什么好处?多半是为了把仇家留在身边,慢慢折磨、慢慢报复、慢慢享受这个过程,保不齐是心理变态。刚住进去的时候,韩锡的心总是提着,他是真的怕魏书明哪一天会悄悄杀了路诚。搞不好他在给他下毒,当慢性毒药的剂量够了,他就会死去。
但相处没多久,韩锡就明白他们的这些怀疑有多荒唐。魏书明没道理在他面前全天候地演戏,况且有些东西是做不了假的。路诚人虽然傻了,身体的本能还在,譬如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他是如此全然地信赖魏书明,忠诚如印随的雏鸟。这本身已说明一切。也许世上真的有人是以德报怨的。韩锡自问没那个肚量,但对魏书明,从此多了份钦服。
住久了,他也开始理解魏书明。想恨路诚很难。大哥的失踪和二哥的死都与路诚相关,一条街上住着,韩锡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但眼前的是个全新的人,只是用了路诚的皮囊。那些残酷与罪恶的部分为敏感和柔软取代。
而且,路诚总是让他想起韩铜。他偶尔流露出的相似神色令韩锡心惊,还有他们之间那种无限靠近却又非全然亲密的微妙距离。
韩锡的恨像是一团团的柳絮,看着体积庞大,抓起来压实了只有一小把,到最后,他只是恨他把什么都忘了,恨他过得太幸福,恨他让自己恨不起来。
魏书明的房门紧紧关着,韩锡没有去敲,径直上二楼回了房间。他知道问题不解决,道歉是没用的,说什么都没意义。魏书明心疼路诚,自己又何尝不是得狠下心来。
韩锡踮着脚,把写字台上方搁板上的模型拿了下来。是他做的,土房子的模型。
这八年,韩锡没有也不敢发展出任何癖好,他不抽烟,不贪杯,不沉迷所有能给他短暂快乐的事物,做模型是他给自己留的一个出口。当年考大学报的专业是建筑学,没学成,但还有一点念想。从小他就喜欢看各式各样的房子,他知道,建筑是比人更长久的东西,是空间,也是时间,大概就是那份不朽让他着了迷。
做模型的时候,他可以不用去想生活里所有实在的问题,可以不必跟任何人解释他的想法,他甚至可以不必是他自己。只有脑子在转,手在动,时间在流逝。也许是遗传了韩立彬的一双巧手,韩锡做起模型来不算太吃力,很快就上了手。但入门容易,想做好却难。韩锡一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聪明、有天赋的那个,但他肯下功夫,也有耐心,很多东西,靠的是磨。做模型恰好就需要他这份不吝惜时间的耐心。土房子是他做的第一个建筑外观模型。做模型最好的材质是轻木,但太贵了,他就用随便找来的木材、泡沫板。不记得做了多少个晚上了,原本只是用来练手的,最后的成品细节上多有瑕疵,但他却对它珍视起来。后来又做了文庙、集春火车站、江边的哥特式天主教堂,发展下去,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设计建造。
路诚很喜欢韩锡做的这些模型,尤其是土房子的。韩锡怕他弄坏了,很少让他碰。现在,韩锡拿着土房子的模型,进了路诚的房间。他准备用它做交换,交换一个实情,一句真话。他感觉得到,路诚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说。每次他撒谎的时候,头总是会轻轻地歪向左边。
***
利诱的方法再一次失败了。韩锡狠了狠心,拎着路诚下了楼。一楼魏书明的卧室对面是一间六平米不到的储物间,没窗。路诚最怕黑,连晚上睡觉也要留一盏灯,把他关在那里,他会说的。这是韩锡早就想好的下策。
门落了锁,韩锡在外面按灭开关。没多久,他听到里面响起了哭声,那哭声经过门板的吸收,变成了一种很轻的古怪声响,像蒙在枕头里哀声叫着的小狗。
魏书明的房间依然是安静的,他在里面做什么?他能听到这个声音吗?
韩锡看到魏书明放在桌上的烟,拿起来,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燃了。抽了几口他就发现,对于转移注意力来说,这是个笨拙的方法,抽烟只会让人的精神更加集中。伸手去摸兜,才发现手机没在,放哪儿了,在楼上吗。那种呜呜声还在继续。韩锡没养过狗,但住在江北街的时候,隔壁家有一只小狗,棕色的,很温顺。过了几年那只狗老了,生了病,总是像这样呜呜地叫,让人揪心。
韩锡没去看表,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一定比他预想的要长,路诚屈服于恐惧的时间比他预想的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八年来,他第一次如此丧失耐心。他变得不像他了,他的焦灼让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看不见的电火花。
终于,储物间响起了砸门的声音,先是用手,接着声音变得更闷了,像是换了什么空心的东西在敲。韩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拧开了门。路诚蹲在地上,手边是一只搪瓷盆,他对着迎面而来的光亮大口地喘着气,像是要把那些光吞下去。
到底是怎么来的?韩锡的声音软了下来。
真的是我捡的……路诚的嗓子一抽一抽的。……在一个大楼里。
韩锡给路诚擦干了眼泪,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消了消身上的虚汗,然后穿好外套出门,他要他带他去“那个大楼”。
韩锡开着厢货,一路叫路诚指路,路诚的方向感好得惊人,半个小时后,韩锡发现路的尽头是水泥厂的废弃家属楼。
是这里,竟然是这里,他该想到是这里。韩锡全都乱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生肖牌,那熟悉的光滑触感在每次不安时都能帮他定定心。
水泥厂的黄金时代是八几年,那时候全厂有三千多员工,福利待遇没人不眼红,尤其是在住宿分配上。水泥厂的家属楼是原来六十年代的老房子,七十年代末又扩建了三栋。别的单位分个房子要抢破头,水泥厂的宿舍却宽裕。那些年,水泥厂的青工在集春的婚恋市场上格外吃香。但进入九十年代,好像一夕之间,厂子的效益就严重下滑,厂里解散了小集体,把没有正式编制的职工都辞退了,依然入不敷出,为了给员工开工资,被迫开始卖地。政府要在左近开发商业住宅区,水泥厂就顺势卖掉了家属楼所在的那块地,正是用这笔钱,厂里勉强撑过了下岗潮,进入新世纪以后才被合并撤牌。但这块地的开发却不顺利,项目刚启动没多久,地产商的资金链就出了问题,楼还没拆完,就停了工。这一停就从1999年春天一直停到了现在。
家属楼一共六栋,当时有四栋已经拆除完成,一栋没来得及拆,还有一栋拆了上面两层施工队就跑了,跑之前把现场能回收卖钱的建材都运走了,只剩下一堆碎砖瓦砾。
韩铜的尸体和重伤的路诚就是在那栋拆了一半的楼里找到的。那天早上,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孩发现了他们。他在砖瓦堆上翻找着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实在没有收获,这里已经不知被多少人翻过了。也许那些屋子的犄角旮旯里还会有些被人遗忘的东西,就算卖不了钱,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他从一楼开始搜罗起,筒子楼的狭长走廊,一家一家推门进去,有些门上了锁,他只能从窗口翻进去。他找到了两本破烂的小人书,一根长长的不知用途的棍子,一只完好雪白的蚕茧,最后,他在二楼发现了两个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头两三年,韩锡偶尔会回到这个现场,在他一次次走进死路的时候。这里停工之后,慢慢地成了流浪者和偷情者的乐土,每次来,暗中都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去找过那个小孩,想多了解一些细节,但他对他说的和对警察说的一样,没有什么别的了,他吓坏了,只能记起这些。后来,韩锡就不再去了,只是有时候会在梦里梦到这个地方。有一次他梦见躺在地上死掉的人是他,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浮出来,从没有玻璃的黑洞洞的窗口飘出,飘远了才看清那栋楼原来是个巨人,一个只有上半身的巨人,脖颈和肩膀被削去一半,无声地喘息着。他被笼罩在那种庞大之中,心胆俱碎。
此刻,韩锡的目光越过已经被重新搭建起的工地围栏,落在那辆正在运行中的明黄色的高空挖掘机上。他摇下车窗,听到土石砸落的声响。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小左就跟他提过,说那个停工了八年多的地产项目终于要重新启动了。他没想到这么快。
已经没必要再开过去了。韩锡把车停在了路边,想了想,还是一个人下了车,朝那里走去。围栏刚好有一道缺口,有个人站在那里看热闹,最后的那栋楼也已经被夷为平地,一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在高声指挥着施工队。韩锡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个看热闹的人脸上,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他还是认了出来,他是当年的那个小孩。
***
楼全扒了,就算大哥曾经在那里逗留过,一切痕迹也都随之消失了。也许路诚这一次没骗他,但他无从验证了。
回到车上,韩锡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路诚每天的生活几乎两点一线,活动范围都在土房子附近,他是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他问下去,路诚却吐出一个让他意外的名字。
……张国荣。是张国荣叫我来的。路诚眼里满是认真。我之前不是故意不想告诉你,是他说,这是秘密任务,要悄悄的,不能告诉任何人。连魏叔都不能说!
韩锡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现在我告诉你了,他肯定生气了。
你见过他了?
路诚摇头,韩锡松口气,确定这起码不是幻想场景或灵异事件。
我来了几次,都没找到他。后来就捡到了那个项链,我看上面有兔子才捡的。路诚越说越委屈。
那他是怎么跟你联系的?韩锡问。或许“张国荣”确有其人,那只是一个代号。会是大哥吗?路诚喜欢张国荣,不难打听到,四年前张国荣自杀的新闻一出,路诚在文化宫门口对着他的海报嚎啕,怎么也拉不走,工作人员差点报了警,还被一个路过的记者拍下来上了隔天的晚报。可惜路诚一转头,好像就忘了这个事实。
他会给我写信。
信呢?
在家里。
韩锡踩下油门,他必须马上看到那些信。莫名地,他想起了韩铜失踪的时候他收到的那封绑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