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巴黎在1996年以前叫做四季浴池,一共两层,楼下男浴,楼上女浴。它是唐卫东的心血,他一手把它开起来,一开就是二十几年,靠着这间浴池,他独自养大了女儿唐敏慧。
那时候四季浴池没有炫目的霓虹灯,只有一块掉了漆的木质招牌,没有花样百出的麻将室、影音室、盐奶浴室,只有被擦得白花花的瓷砖和翻腾着的热气。韩锡印象里,每个礼拜六的下午,韩立彬会带他们三兄弟去浴池洗澡。江北街附近不是没有浴池,紧邻着的华阳路上有一家,往西去的二商店楼上后来也开了一家,但韩立彬宁愿多走几条街,也要带他们去四季浴池。唐卫东总是笑眯眯的,一笑起来,脸上横生出一条条褶子,大家都叫他老唐头,其实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十。韩立彬总说,老唐是个勤快人,只有勤快人才能把一间每天人来人往的浴池维持得那么干净。
后来,带韩家兄弟洗澡的任务落到了韩锰头上,时间依然是礼拜六下午,韩铜会从礼拜五的晚上就开始期待,他喜欢洗澡,虽然一直到十五岁他才学会给自己洗澡。他尤其爱待在蒸气房里,直蒸到满头大汗才肯出来。回家的路,他们仨总是走得很慢,甚至走出了一点闲情逸致,那是难得的放松时刻,身心都全然舒展,像团得紧巴巴的纸团在水里泡开了。他们无需言语,彼此心照不宣。
唐敏慧从小身子骨弱,老是一场接一场地生病,唐卫东很少让她来浴池帮忙,倒是后来她中专毕业,接连换了几份工作都不可心,太累,身体吃不消,唐卫东索性让她辞了职,在浴池做点收银之类的轻巧活儿。
韩锡记忆中的唐敏慧是个安静的大姐姐,她坐在柜台后面,总是捧着一本书在读,来人了她便从书里抬眼,淡淡地点点头,人走了她收好钱,依旧是点点头,有时候也会笑笑,但那笑和唐卫东的截然不同,似乎只是一点笑意在她白皙的脸上稍纵即逝。但奇怪,那样的笑竟也会温暖人。
有一次,韩锡注意到她手里的书叫《黑眼睛》,封面是抽象的几何图形,猜不出是讲什么的。后来,他在书店碰到这本书,翻开看过,才知道是本诗集。
唐敏慧喜欢读诗,她也写诗。《集春晚报》的副刊上常会登出诗作,唐敏慧便从自己写的诗里挑了几首满意的,用稿纸认真誊了,署了笔名寄过去。那封投稿信后来到了副刊编辑魏书明的办公桌上,两人就这么结识了,成了笔友。魏书明是先认识了唐敏慧的诗,后认识她的人。
婚后那几年,一直到唐卫东出事前,两人的小日子都过得算得上幸福。正因为体味过幸福,日后的失去对魏书明来说才难以承受。
早在九五年,甚至更早,魏书明就先一步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变化。无论是报社收到的来信中所流露出的忧虑,还是偶尔去浴池帮忙时感受到的氛围,都让他隐约意识到,等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的,不再是过去那样的安稳日子,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即将发生。
那两年,集春黄了几家效益不好的厂子。曾经的铁饭碗有了裂缝,裂缝随之不易察觉地扩散进所有人的生活里。
魏书明曾以为他和唐敏慧可以幸免。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变,他依然可以当他的编辑,浴池也会一直开下去,就算山雨欲来,他大不了紧掩窗扉。他家境不好,错失过上大学的机会,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他算是拼尽全力,也问心无愧。
可他忘了,老天是不讲努力的。也忘了,人是没办法置身于时代之外的。他看过那么多书,那么多的主人公妄图和大时代掰手腕,最后总是惨败,被嘲弄、裹挟、践踏。仅有能独善其身的,无非是算了,而不是赢了,以妥协获得肉身的存续。
1995年下半年,四季浴池所在的越山街南段,被某位传闻以收购国有企业发家的大老板看中,想把附近的商铺都盘下来改建。对方出手阔绰,高于市场价,很快,一家接一家都签了合同,但到了唐卫东这里,碰了钉子。
唐卫东不想卖,四季浴池不光是他的营生,也是他给女儿女婿留的退路,有它在,一家人总归饿不死,比钱拿在手上踏实。再说,还有那么多街坊和回头客,他们在四季浴池洗惯了,不愿去别处,开玩笑要他负责到底。唐卫东把这玩笑当真了,这是他干了大半辈子得到的成就感,轻微,但珍贵。哪怕是一厢情愿呢。
四季浴池的位置很重要,谁都看得出来,留它在,整条街的风格就不会和谐。
路诚带着人找上门的时候,唐卫东的心里本来还有一丝松动。路诚他认识,早几年也常来浴池洗澡的,他刚要上前打招呼,露出他招牌的笑,就发现气氛不对。那几个面相不善的年轻男人随意弹着烟灰以夸张的步态走进更衣室,还有人猥笑着说想要上楼去瞧瞧。唐卫东感到了一种屈辱。实际上,那正是他们上门的目的,让他认清形势,安心做砧板上的鱼肉。可偶尔事情也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一辈子总是笑眯眯的老唐头犯了倔,抄起门口扫雪的铁锹把人一个个撵了出去,最后撂下一句“死都不卖”。
这话在场的街坊和几个碰巧经过看热闹的路人都听到了。老唐头行啊,有骨气。没想到他还有这股狠劲儿。搁我我也不卖,这是强买强卖欺负老实人啊。半个月以后,他们听闻了唐卫东的死讯,全都转了口风。哎,就说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人家有的是办法逼你卖。糊涂啊,这哪是该较劲的时候。
唐卫东死于1995年12月30日的凌晨,距离新年还差两天。那天集春下了一场大雪,从前一天傍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唐卫东就死在浴室后头路边的雪地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身上没有伤,看样子是猝死的,他心脏一直有点小毛病。
有人见到那天晚上四季浴池关门前后,路诚在附近徘徊。魏书明这才知道之前路诚带人上门找茬的事,碰巧那天唐敏慧不在,唐卫东便谁也没说。而就在唐卫东死之前的那个周末,有台灵车横在了浴池门口整整一个上午,这件事唐敏慧倒是跟魏书明提过,只是两人当时谁也没往深里想。
尸检最终没做,出完殡,唐敏慧在火葬场盯着那两根高高的烟囱看了很久,回家以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最后合同是魏书明签的,给钱的时候,对方多给了两万,魏书明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是给我们的补偿还是你们良心有愧?唐卫东一条人命就抵两万块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钱他收下了,唐敏慧的病需要不少钱,他没底气讲这份原则。
从四季浴池出来,他从后面绕过去,想到土房子拿点东西。猝不及防地,他看到了唐卫东的死亡现场,没遮没拦地就在那儿。这些天没再下过雪,阳光倒是充裕,路边的积雪表面结了一层雪壳子,雪壳子的形状依然保留着当时的样子,勾出一个粗糙的人形。
一年以后,越山街改头换面,四季浴池左右手边的一家大药房和一家五金店都被推掉了,三家店的面积,重建后又加盖了两层,挂上了梦巴黎的闪耀霓虹。一走进大堂,任谁都会被棚顶的水晶大吊灯晃了眼。价目表上的数字翻了两倍不止,有人断言这里不会有几个人来,谁洗个澡会花这么多钱,简直烧包。但开业以后生意比从前更好了,门口总是停满了车。有些过去的客人好像真的改不了习惯,他们依然会到这里来洗澡,就像韩铜,梦巴黎成了他新的乐园。韩锰陪他去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进去了,坐在大堂等他,最基础的澡票也贵,尤其是韩立彬出事那段时间。
千禧年的除夕夜,是魏书明第一次一个人过年,一个人,在土房子。唐卫东走了没多久,为了看病方便,他和唐敏慧就搬进了土房子。半年前唐敏慧也出车祸走了,怀着五个月的身孕,那之后,他就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应该回家去看看的,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但他不能走。他包了猪肉酸菜馅的饺子,一个人忙乎了一下午。门外有小孩在玩摔炮,他的心跟着咯噔咯噔的,于是就把收音机拧开了,里面尽是些喜气洋洋的歌。
晚上,他煮了饺子吃完,突然鬼使神差地,拿饭盒装上饺子,穿了大衣出门。
过年了收班早,他赶上了末班公交车,坐到了人民医院。打听到房号,他沿着住院部走廊一间间找过去,是紧里头的那间病房。门虚掩着,房间里一股人身上的浊气。
不知道是谁把家里的小彩电搬来了,垫个箱子放在窗边。家属围了两层,可能有隔壁病房的,甚至还有两个值夜班的护士。春晚刚开始,舞台上金灿灿一片,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笑靥明媚地开唱:快点跟我唱吧,把春天迎进来,快点跟我跳吧,新的世纪正走来。
房间里一共六张床,五张床上的病号都有人陪,保温桶、水果、鲜花在床头柜上堆得快要溢出来了,就路诚孤零零一个。魏书明把饭盒递到他面前,他挠挠脸,不知所措的样子。魏书明又把盒盖打开,扣在饭盒底下,重新递过去。路诚试探地伸出两只手指拈了个饺子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咽了,见魏书明没缩手,他接过饭盒,又吃了第二个。
吃饺子的间隙,路诚不时去看魏书明,怯怯地,带着点好奇。魏书明的目光则一直没有离开这张年轻的脸,四年以前,这张脸还要更年轻些。他似乎没办法把面前的这双眼睛和记忆里那个狂纵的路诚想在一处。路诚的发迹和他顺利拿下四季浴池不无关联,而唐卫东就那么蹊跷地死了,那句赌气的“死也不卖”一语成谶。他年轻到不知自己的罪,又或许他知道,他只是不在乎。
得知有人来看路诚,住院部值班的人来了。住院费到上个月底就花光了,人早就该出院了,赶紧交了欠款把人接走,年后床位紧张。魏书明还没张嘴问,临床热心的大哥就给他讲了前前后后。那女人心够狠的,儿子都不管了,听说嫁到南方去了,肯定是嫌他拖累,再拖累那也是亲儿子啊。你是除了他妈和警察以外,第一个来给他送吃的的。
魏书明没想到。路诚以前身边总是跟着兄弟,他出事了,竟没人来看他。
不对,还有一个小姑娘来过几次,好像说是他妹妹。有人想起来,纠正道。
那还是个学生,在外地念书呢,哪有能力管他。
路诚吃完了满满一盒饺子,把饭盒递还给魏书明,他打了个饱嗝,打完自己乐了,不好意思似的。
魏书明是来看他出丑的,来看他成了个傻子,被人笑话惹人嫌弃的,来看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没了未来也忘了过去,来看他众叛亲离进退失据的。他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就算不朝他丢石头,也该咬着牙吐出句“活该”。
他看够了,转身离开。没车了,他准备走回家。夜路漫长,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应该盈满大仇得报的快感吗?这算怎么回事,同情他怜悯他?魏书明诘问自己。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到了家门口摸钥匙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跟了人。路诚就一身单薄的病号服,不知穿了谁的鞋,趿拉着并不合脚。因为冷而缩着肩膀打着抖。
魏书明打了一辆车把他送回了医院。
大年初五的早晨,他被迎财神的鞭炮声吵醒,从窗户看到门口有人。
路诚又找了回来。
真傻了吗?倒是挺记路。应该是真傻了吧,否则怎么会来找他呢。路诚看到了屋里的人影,凑到窗口,拿手去抹玻璃上的白霜,但怎么也抹不掉,因为霜上在屋里。他专注的样子像一只小狗,鼻尖被冻得通红。
魏书明没再把他送回去,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