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2023-04-08 11:193,898

  那天,韩锡的行李原样从火车站提回了家。

  韩锡知道,只要他坐上那列火车,就可以把一切抛在身后,开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天大地大,悬停了八年的人生会重新开始运转。他可以赶上来的,他六岁才开口说话,八岁才上小学,他总是比别人晚一步,他已经习惯追赶了。

  决定放弃比决定开始困难。开始只需要一瞬间下狠心,放弃他却用了八年。有一把钝锯子在心里来回拉扯。他其实心里有数,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哥怕是凶多吉少了,只不过自己抱着最后一点念想不愿撒手。好像他不放手,大哥就还活着。这些年与其说是在找,不如说是在等,等什么,等一个近于奇迹的概率。想通了这一点,韩锡终于决定给这八年画个句号了。

  而现在,他的最后一点念想竟真的奇迹般变为了实体,金属生肖牌是大哥贴身的东西,世上没有第二个。找到它的来处,很多事情就会清晰起来。

  路诚,又是路诚。

  这个从哪儿来的?韩锡声音不高,但带着杀气。

  路诚不敢出声,躲在魏书明身后。

  说话!韩锡上前一步。

  车站广播在催促旅客上车了。

  你们先上车吧,回去我慢慢问他,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魏书明抬眼示意李青。两人也都认出了那块生肖牌。

  下次回来再说也来得及。魏书明又补了一句。

  但李青没动作,也没接话。她知道,她说什么都不重要,韩锡走不了了。局面僵持着,粉红色的车票被手心的汗水洇湿,起了皱。

  列车员提高了声音。没上车的旅客抓紧,马上开车了!送站的,下车了!

  李青拧身上了车,很快,她又出现在车厢门口,手里拎着韩锡的背包。

  李青!魏书明喊她,口吻有阻拦的意味。

  韩锡转过头去,见李青停顿了片刻,然后把背包轻轻地放在站台上,抬起头对上韩锡的目光。她的目光烫得韩锡双眼通红。

  李青往后退了一步,车门徐徐关上,站台上的人成为了窗外的景观,她走回座位坐下,她的位置挨着走道,旁边空了一个,是韩锡的号码。今天以前,她就曾想象过韩锡临阵爽约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人,千山万水地坐到深圳去。

  火车和送站的人都走了,站台空了,只剩下他们三个。

  谁给你的?像老鹰抓小鸡一样,韩锡睁着那双红眼,把路诚从魏书明的保护下拉到了面前。

  我在地上捡的。路诚终于张嘴了。

  什么地上?在哪里捡的?什么时候捡的?他接连问。

  ……

  说啊!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好好想想!韩锡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耳边尽是回声。

  回到土房子,一进屋韩锡就把路诚堵进卧室锁了门,就他们两个。魏书明在外面拍门求情,他头一次无动于衷。他用了各种方法逼问,从傍晚一直问到凌晨。路诚蜷在卧室的角落,几乎要把整个身子镶进墙壁,腮帮子不时抖动着,像濒死的鱼。后来他累得睡过去了,头一歪,在床脚翻了肚皮。

  韩锡锁了门出来,魏书明就坐在一楼的楼梯口等他,手里拈着一支烟,任由它燃着,许久才吸上一口。他戒烟好几年了。

  ……应该已经出了山海关了。魏书明哑着嗓子说。

  火车出了山海关,离集春越来越远,韩锡的心像被攥紧了。站台上,他有意把所有情绪都先收起来,像带着伤病的运动员,上场前先打针封闭专心应付眼下。现在,封闭失效了,李青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扎得他体无完肤。

  那晚,韩锡一分钟也没睡着。右耳边先是鸟叫,然后变成刺耳的嗡鸣。那声音像一根线,把他五脏六腑都穿了起来,每拨动一次,他就浑身跟着震颤。

  对付这种情况,韩锡已经有经验了,明早去药店买点药,吃上就会过去的。

  右耳第一次出问题是六年前。

  每次有无人认领的尸体,韩锡总是第一个赶过去辨认。他因此见过了种种可怖的死状,种种毫无尊严的死亡。那天,他接到老付的电话,说珲河边刚发现一具浮尸。老付是当年负责韩铜案子的警察,后来因为身体问题被调去了交警大队。每次有无名尸,过去的同事都会给老付通风报信,老付再把消息转告给韩锡。

  按照死亡时间来说,浮尸是韩锰的可能性不大,但因为身高、年纪都和韩锰相符,就叫他过去看一眼。

  韩锡推开停尸间的门,眼前是一具惨白肿胀的怪物,几乎已经脱离了人的形状,手上的皮虚浮地皱起,像戴了副橡胶手套,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冲进韩锡的鼻腔。尽管之前已经做过心理准备,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转身冲出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巨人观的尸体。但他没有动,他的目光久久停在尸体的脖颈处。乍看去,那是一条金属链,吊着只方形的坠子,因为尸体的肿胀链子已经嵌进皮肤里。

  他感觉腿开始不听使唤了,一种轻微的响声来自上下牙的碰撞。我能凑近了看看吗?他艰难地挪动着,好像不是眼前两米的距离,而是在登珠穆朗玛。当他最终屏着呼吸凑近那张脸,他一下子哭了出来,无声地,眼泪差点砸在那可怜人的尸身上。

  尽管上面沾了水里的污泥和藻类,但他还是看清了,金属牌刻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上帝。阿门。韩锡在心里默念。

  从那里离开的时候,韩锡和一个瘦小的女人擦肩而过,他看到她往走廊尽头的停尸间去了,没多久,他听到了一声可怖的叫声。那声音近乎把他击穿。他从不知道,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有那么大的能量。

  要是有一天,大哥躺在里面,他会怎么样?下台阶的时候他突然一阵晕眩,脚底下差点踩空了。他听到一阵蝉声响了起来。明明才四月,怎么会有蝉,抬头去看,最近的树和草也离他很远。蝉是在他耳边叫的,他疑惑地拍了拍肩膀,对那声音没有任何扰动。

  蝉叫了一路,到了家,才终于停下来。吃晚饭的时候,魏书明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听到。话从嘴里说出来,像流经了一条分岔的河,先后到达他的耳膜,汇拢。

  我怎么听声音有回声?

  依然是两个声音。看韩锡的表情,魏书明这才觉出不对。去医院看看吧,他建议。

  没事,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

  睡了好几觉,情况都没什么好转,一个礼拜以后,韩锡去了医院。抽血、做听力测试、耳蜗点图,右耳的听力已经下降到正常的百分之五十。再晚来几天说不定听力损伤就不可逆了。大夫从病历里抬眼看他。干什么工作的?韩锡照实答了。这几天先休息一下,等好利索了再上班。韩锡朝龙飞凤舞的字迹瞄了一眼,勉强辨认出“免疫性”“内耳病”的字样。对了,这个病可能还会引起晕眩和平衡能力的下降,要不要做个前庭功能测试?不过,我们这里做不了,要去中心医院。

  不用了吧。

  大夫合上病历本,推到他面前。要注意情绪平稳。

  后来,韩锡去书店专门查过,这病起病原因不明,他注意到其中一项:可能由压力或情绪因素诱发。

  韩锡谨遵医嘱,从医院开了一大堆的药,饭前饭中饭后各不相同。他在家歇了几天,不光为了养病,而是觉得世界太吵了,吵得他心烦意乱。神经变得加倍敏感,那些过去不曾注意到的背景音也需要努力去分辨,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层次,糊涂成一锅粥。

  症状在十天以后缓解,又过了半个月,他才彻底摆脱了那些噪声,恢复了听力。两年以后,耳疾又复发过一次。然后连着四年都没再犯。他已经几乎要忘了那种感觉了。

  ***

  第二天是礼拜六。一大早,有人来敲门,是小左,他来找魏书明拿韩锡留下来的一些用具。见到开门的是韩锡,小左愣了。

  锡哥,你怎么没走?

  有点事,可能还要多留一阵子。韩锡含糊着。

  刚好车我还没来得及开走。小左从裤兜里摸出车钥匙,递给韩锡。

  韩锡犹豫了一下,接了。走之前,说好了把车留给小左。现在这么出尔反尔,他过意不去,但现在的情况,很可能需要用到车。

  反正也不着急开工,人我还没找到呢,就当休假了。小左帮韩锡打圆场。走了,我还约了人。

  韩锡刚要关门,小左又转回来。是因为锰哥的事吗?

  韩锡点点头。小左的表情郑重起来。需要我,随叫随到。

  小左大名叫左飞,比韩锡小八岁。他高中没念完就辍了学,十七岁出来跑社会,认识韩锡之前,他四处打工,做过的工作两只手都数不下。问他原因,只说不想念书了。小左有个小姑,在城北的女子监狱服刑,听说罪名是故意伤人,他很少提起。但韩锡知道,他差不多每个礼拜都去看她。

  小左对韩锡几乎是带点崇拜的,在他看来,韩锡的选择很酷。大多数人觉得对的路,你偏不选。小左曾这么总结说。

  魏书明听到声音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小左刚走,他还穿着昨天去送站的那身衣服,看来也一夜没合眼。他欲言又止,最后转身进了厨房。

  韩锡到院子里给李青打电话,顺便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昨晚又降温了,早晨的空气带着点潮湿。韩锡深呼吸几口,冷空气充满肺叶,他这才注意到耳鸣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收信箱里空荡荡,没有一条未读短信。打给她,然后说什么呢?劝她回来从长计议?还是不痛不痒地说句一路平安?

  电话响了几声,李青没有接。是还没醒?不对,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北京了,在北京待一上午,中午转车。或者是车站太吵了没听见?

  要是她就这么走了怎么办?韩锡盯着房檐底下空空的燕子巢,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总归是他又一次辜负,他不冤枉。

  饭桌上摆了煮鸡蛋、馒头、昨天早上吃剩的小米粥、一小碟豆腐乳。魏书明拿了一个空碗分别夹了些。

  我先去给他送上去。

  还是待会儿我去吧。韩锡的口吻不容置疑。

  魏书明犹豫了一下,坐下了。

  昨晚问出什么来了吗?

  就说是在地上捡的。问是在哪儿,就不说了。

  你这么吓他,他更该忘了。

  我看他不像忘,倒像是不想说。

  ……虽然东西是你大哥的,但也未必能说明什么,搞不好真的是他从什么地方碰巧翻出来的。

  老魏。韩锡顿了顿说,你心里明白,这不可能是巧合。

  上一次把韩铜的生肖牌拿在手里,他就再没见过二哥,这回呢?他就是再不迷信的人,也不由得多想。

  魏书明沉默着,良久,才又开了口。那你也该明白,你哥要是真的还在,就不会等到现在都不现身了!

  他的语气难得有了起伏。韩锡抬眼看他,他脸微微泛红,左脸颊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道三四公分的疤。魏书明是个斯文人,不像那种会和人动手的。那是韩锡刚搬进土房子没多久,有天晚上回来发现魏书明挂了彩,问他,说是不小心撞的。韩锡没再追问下去。魏书明没去医院,伤口是韩锡帮他清理上药的,长好后就留了疤,平时头发盖着不明显。

  现在,因为充血,那道疤像一条盘踞在他脸上的蜈蚣。

  知道你心善。但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你家人的。

  韩锡扔下这句话,拿了碗往二楼走。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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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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