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诚的信,还有马胜和的事,韩锡都跟李青说了。李青答应找路诚好好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再问出什么来,马胜和那边韩锡坚持一个人去查,他想李青好好准备出版社的面试,不用分心。
实际上也是怕。就算不谈未来,也要想想现在。后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要是有危险呢,韩锡自己没上岸,倒把李青也一起拖下了水。不像话。可是他能拒绝她吗?或者说,他应该拒绝她吗?要是他劝她不要太执着,不要非往南墙上撞黄河里跳,他和当初那些劝自己放弃的人不是一路货色吗?韩锡不想去想了。
隔了两天,他又去找了马胜和。棚屋没人,马胜和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就在门口等。刚过了中午,困意被太阳一蒸,就从皮肤里钻出来。哈欠一个连着一个,手里的野花也晒蔫了。花是来的路上江边采的,蒲公英似的小黄花,韩锡不知道叫什么,凑近了有淡淡的香。他尚且摸不清马胜和的喜好,想着带把花去,他看不见,也闻得到,总归能给这间棚屋带来点不一样的气息。
过了两点,马胜和回来了,背着个破旧的双肩包,里头不知装了什么,往下坠着,看起来很有些分量。韩锡赶紧上前跟他打招呼。
马叔!是我,小左。我上次来过。
马胜和开了门,把背包撂进屋里,又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韩锡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味,像某种化学品。
给你带了点鸡蛋。韩锡先把鸡蛋递了过去。
你别再来了,我不都说了吗,我什么也不需要。不用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门再一次死死关上。
韩锡没再坚持,他绕到窗边,把鸡蛋倚着铁桶放好。见桶里有个空了的白酒瓶,就捡了出来,到江边舀了点水,把花插进去,摆到窗台上。做完这些,他在门口喊了两声,告诉马胜和他把鸡蛋留下了,然后就离开了。
第三次,韩锡挑了晚饭后的时间,手里的塑料袋装着两瓶高粱烧,最便宜的那种,一瓶不到七块钱。这酒和他上次在马胜和家垃圾桶里捡出来的空瓶是同一种,他依样买的。没挑好的买,一是马胜和喝惯了这口,二是他不想让马胜和感觉到任何一点居高临下。
这次棚屋没关门,天已经黑下来了,屋里又没灯,韩锡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摆设。靠墙砌着土炕,旁边是个矮柜,再过来有个架子,上面摆了杂物,窗底下是炉子,挨着有张桌,上面放着还没收拾的空碗,一个红点隐隐跳跃着,从红点上方抻出一截银白的天线,是收音机开着。男主播磁性的声音被不稳定的信号切成一段一段的。马胜和似乎只是把它放作背景音,所以连跑台都没注意到,他嘴里念叨着什么,韩锡听不清楚。
韩锡轻轻敲了几下门,马胜和把音量拧小,转过身,确认有人在门口。
谁?
是我,小左。
没等马胜和下逐客令,韩锡已经先一步跨进了屋,把酒在桌上摆出来。他没带下酒菜,怕显得太殷勤,非奸即盗的。
马叔,喝两杯,我带了酒。韩锡先斩后奏,拧开瓶盖,倒在他带来的酒盅里,然后从墙角拉了个凳子坐下来。该带盏灯来的,下次,下次带来。
马胜和不易察觉地深深吸口气,劣质白酒的酒精味充斥在棚屋里,让他觉得亲切。韩锡看出来了,他的酒瘾犯了。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的酒鬼。江北街上一喝多就在公厕外头撒尿的董胖子,小孩见到他就要跑,怕他用尿骚味的手掐他们的小脸;父亲厂里中午喝美了来开吊车把钢材砸到人头顶上的齐大腚,醒酒以后傻了眼,被死者家属撵着跑上大桥,索性从桥上一头栽进了珲江;还有他老姨夫,那会儿老姨还没从集春搬走,每次去她家里,老姨夫都在饭桌前偎着,一顿酒从中午就开始了,喝到下午到床上眯一觉,晚饭再续上,电视随便放点节目助助兴,什么都能下酒,没有菜就吃花生瓜子,一根鸭脖子就能喝下大半斤二锅头,有一次,他实在寻摸不着下酒菜了,外面的商店都关了门,他就问韩锡要了两块水果糖,嗦喽着喝了一顿。
他们犯起酒瘾来就是眼前马胜和这个样子。今天他来得巧,怕是赶上了马胜和没钱买酒或酒刚喝光的时候。
眼前的酒,让马胜和再难把拒绝的冷言冷语说出口,酒香味勾出了他的馋虫,人也就跟着松动了,铜墙铁壁也经不起这么试探。假如能把酒留下,把韩锡撵出去,他早这么干了。马胜和沉默地调整了坐姿,依然是防御的姿态。韩锡却明白,他在等着自己的下一步动作,整装以待,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他就迈入醉生梦死的战场。
指令来了。酒杯被推到了马胜和跟前,然后他听见了酒盅轻轻碰撞的脆响和里面的液体微微晃动的声音,那是黯淡的生活里,让马胜和心旌摇荡的声音,好听过春水淙淙,好听过穿云裂石,好听过收音机里女人软糯甜美的歌声。
我先干了。
韩锡仰头,黑暗中,杯中酒滑入嗓子,惊人的辣。尽管来之前吃了晚饭,但胃还是迅速地烧了起来。韩锡酒量算是中不溜,状态好的时候喝上半斤问题不大。他有节制,不贪杯,大概是从小见多了酒鬼,他厌恶那种失控的感觉。他知道,关键的不是酒,而是瘾,什么东西都不该上瘾,上了瘾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人成了瘾的奴隶。韩锡印象里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是小学一年级,韩立彬偶尔晚饭时会喝两杯,解解乏,那一次,他心情好,给韩锰和韩锡的杯子里也都倒了个底。韩锰不是第一次喝了,他很平常地跟韩立彬碰了杯,一口就把杯里的酒干了。韩锡只小小地嘬了一点,就被白酒的冲吓了一跳,那口酒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细嫩的口腔像是着了火。韩锡紧皱着眉头,过了好久,等那酒不再有杀伤力,等口腔适应了那种烧灼的疼,他才终于把它咽下去了。好喝不?韩立彬问他。他头摇得一点没犹豫。韩立彬笑了。他有些吃不准,父亲到底是想让他陪自己喝一杯,还是在告诉他,酒啊,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以后也不用惦着了。那以后,他确实对酒没什么好印象,啤酒他也尝过了,倒是不辣,但是苦,苦到嘴里要多分泌些唾液来冲淡那苦味。后来是大哥失踪以后,那时候他整个人到了极限,反倒想起了酒,都说酒能解忧消愁,他干脆病急乱投医,想着受不了的时候把自己灌醉,会好过一点。谁知道脑子麻木了,心却更敏感起来。最多的一次,韩锡喝了整整一瓶白酒,从凌晨一直吐到第二天中午,差点进了医院,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喝了,这罪不想再遭一次。再后来就是搬进土房子,他会陪魏书明偶尔喝点,发的誓早忘了,无伤大雅的,只喝到微醺。
马胜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塑料袋东西,摸到面前的空碗,噼里啪啦倒进去,他把碗往韩锡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一起吃。韩锡摸了一个,是盐干花生,挤开扔嘴里嚼碎了,吃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马胜和这才端起酒杯,咂摸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我喝这个酒?他问。
我看到空瓶了,在外头。
窗台上的花是你放的?
路上摘的野花。
马胜和没再说话,他开始安静地喝起酒来。韩锡一样。他也不着急去问什么,这第一步是好不容易才踏出来的,急不得,急要坏事。
马胜和拧了拧收音机,调到一个放音乐的台,又把天线拔到最长,仔细地找角度,终于,恢弘的交响乐流泻而出,在这间窄小的、破败的棚屋里响起来。喝到第三杯第四杯,韩锡开始习惯了这酒的脾气,容易入口了,花生的咸淡味也让他的胃不再那么难受。夜风从窗口灌进来,但身体在微微发热,韩锡把眼睛闭起,让黑暗来得更彻底,他想和马胜和此刻的所感更靠近一些。交响乐进行到最激昂处,他如同俯瞰金碧辉煌的剧院舞台,又像在浪涛澎湃的海中乘孤帆远航,也如四蹄翻飞的角马置身于迁徙的种群中心。他更明白了酒对于马胜和的好处,酒是解闷,酒是取暖,酒可以带他离开,去到他想去的一切地方,看到他想看的一切景象。
马胜和是韩锡见过最沉稳的酒鬼。那天他们喝完了一瓶,又开了第二瓶,马胜和始终没乱讲话,也没乱笑乱哭,只是呼吸声越喝越沉。到最后是韩锡有些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手也没那么听使唤了,怕再待下去乱说话的就是他自己了,于是赶紧连声说得回去了。马胜和起身,算是送了送他。韩锡是骑自行车来的,车就停在江滩上,但他骑不回去了,推着车走了一段,实在太远了,伸手招了辆出租回的土房子。第二天,韩锡睡到中午才醒,劣质酒精让他的头攥着劲地疼,像有小人在他颅内手持大勺熬粥一样搅和他的脑仁。
就这样,韩锡隔三差五地就带瓶酒过去,偶尔也买些下酒菜。马胜和没再撵过他,韩锡知道,不是看人,是看在酒的面子上。喝酒的人谁不愿意有个酒搭子。就算是马胜和这种又臭又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气,也不想总是一个人喝闷酒。韩锡把家里一个不用的台灯带了过来,放在桌上,这样他就能看清马胜和脸上的神情。他还看清了那兜从祝老四店里买来的金元宝,就放在架子底下,每次去都没见动过。是要烧给谁的呢?妻子还是孩子?
有时候来了,他会在门口站一会儿再敲门。除了水沸的声音,收音机的声响,再就是马胜和的低声自语了。韩锡认真地分辨着,有时是一个个短句,有时是单蹦的词,不是中文,语音是粘稠的,偶尔带着颤音。他想起小时候去韩立彬厂里,有个留过俄的工程师,见人喜欢用俄语打招呼。应该是俄语,马胜和会讲俄语。
酒喝着,韩锡会夹带着问些关于过去的事,都是一些算不得敏感的问题,以前在哪儿上班,还有别的亲人吗,眼睛怎么瞎的,到这里住了多少年了。他问,他也答,但都是用最简短的话潦草带过。在造纸厂上过班,没了,出意外瞎的,住了有六七年了。韩锡知道,马胜和还是跟他客气着,警惕着他的热情,有限地接受他的好意。没事,他有时间跟他磨。他重新找回了他的耐心。
一个礼拜五下午,韩锡去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从棚屋里走出来,把一个编织袋子抬到板车上,看样子里面像是装了重物。板车上还放了不少废纸壳,应该是收废品的。男人蹬着板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韩锡想起第一次见到马胜和的情形,他紧跑了几步追上去,把人拦下了。
不好意思,我想问下,刚刚老马是不是卖给你废品了?韩锡问。
男人一条腿搭在地上,一条腿挂在车蹬子上,乜着眼睛看韩锡。
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问问。
卖了啊。咋地?
能问一下他卖的是什么吗?
你认识老马?
认识。
男人打量了一番韩锡,想摸透他的用意,但很快他就放弃了猜测,转过头,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上。
那是隐私,隐私你懂不?
片刻,韩锡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兜里摸出一沓零钱,从中抽了一张二十的递给男人,男人没接,也没出声,韩锡又加了两张五块,然后把剩下的钱揣了回去。男人这才伸手拿了,示意韩锡自己打开看。
韩锡打开编织袋的束口,一股化学品的气味扑面而来,就是那天他在马胜和身上闻到的。编织袋里是形状各异的金属块,大概上面曾经沾过什么工业试剂。
他告诉韩锡,这些都是老马捡的,每个礼拜五凌晨会有车到那边废弃的铁路桥底下偷偷倒工业废料,老马摸到了规律,每回都去捡,他看不见,别的垃圾不好捡,但金属摸得出来。他们说好了,逢着礼拜五下午他都会过来收一趟。
要不靠他那一点低保,咋活。男人最后撂下一句。
***
凌晨三点半,韩锡眼前是密度不一的黑暗。天空积着云,把月亮星星都遮着,大片的云团让天幕显得低矮。头顶的废弃铁路桥隐约能辨出轮廓,威风过去,本来该是残兵败将的样子,但偏偏还有一口气在,不肯低头。珲江无声流淌,水面吸收了夜色,比夜更黑。
手电的光把黑夜烧开一小块,到了桥底下,韩锡把手电也关了,怕引起注意。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站定等着,刮的是北风,穿了羽绒服还是有点凉。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接近四点的时候,他听到了汽车声,从南边的小路拐下来。来的是一辆自卸式垃圾车,判断不出是哪个厂子的。车没开大灯,司机找位置停准了,车厢启动,里面的工业废物就一股脑地倾泄下来。垃圾倒完,车干脆利落地开走,四下又静起来。韩锡这才走近了去看。
废料已经在这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越往底下越旧,已经阴干,地层一样,最上面的湿淋淋,气味逼人。韩锡用手掩着鼻子,还是忍不住被呛得咳了起来。手电光一晃,韩锡看清了旁边有个人,吓得心脏停跳了一拍。
是马胜和。本来不该意外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他。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韩锡一点儿没注意到,他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像是从来就是这样在黑暗里蛰伏着。
小左?
倒是马胜和,从他的咳嗽声就辨出了他是谁。听语气,他比他更意外。
是我。韩锡应了一声。
后面当然还有话,但马胜和却没往下说,他低下头开始寻找值钱的金属。他戴着棉线手套,摸到什么就在手里掂一掂,轻的扔到一边去,重的塞进手里的编织袋。
韩锡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待马胜和再问点什么,可他只是沉默地在黑暗里一次次弯腰捡拾着。马胜和是中年以后才成了盲人的,能适应一个人生活已是万分不易,看他那满是伤疤的双手就知道了,有割伤有烫伤,烧炉子、做饭、打水,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对他,是靠一道道疤才勉强能上手的。盲人们能靠着赚点钱的手艺他都不会,想找个糊口的营生难,就连去拾荒,他都干不了。只有这份活儿不用跟人争抢。
韩锡爬上小山。太暗了,他的眼睛派不上用场,失明的人成了他。他只能伸手去捞,捞到什么算什么。一连几块,他都摸到没用的塑料。
直到马胜和的手伸过来,铁钳一样箍住韩锡的手腕。
回去吧。他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
我帮你。韩锡挣脱他的手。
知道为啥要偷偷倒在这儿,为啥没人来跟我抢吗?
这些东西有毒。
知道有毒你还来,嫌死得不够快?
你都不怕,我怕啥。
黑暗里,马胜和似乎轻笑了一声。
我是快死的人了,你跟我比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