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主事闻言脸飞速地一红,起身赶紧就走了,而后招来了个他最放心的伎人,安排她去照顾赵菁。
这个伎人不是别人,正是辛柑心心念念的小绿茶毓琉璃,如果辛柑知道今晚能够在教坊司见到她,肯定也不跟李澹阙昭他们去秦淮河了,非得也和赵菁他们一起来这里不可。
可惜彼时的辛柑早已经醉在秦淮,和眼睛慢慢眯起来的赵菁是一对难姐难弟,都注定浪费这大好的时光。
赵菁并不认识喂自己喝醒酒汤的人是谁,但既然人家都喂他了,也懒得反抗,就这么任由她喂着。
毓琉璃本来也只当这是一场教坊司里最常见不过的宴会,里面的人个个都是道貌岸然斯文败类,不想甄主事叫她来服侍的竟然是个半大小子,还喝成这样,要自己跟他阿姊似的喂醒酒汤。
不过喂了一会儿之后,她倒是有些认出来他是谁了。
当初佑安郡主在坤宁宫中举办封赏仪式的时候,自己曾经见过他,与佑安郡主关系极好,姐弟相称,正是新任的督陶官赵菁。
既是佑安郡主的好弟弟,想必也是个好孩子才能入她的眼,这清清白白的,怎么就跟这群人同流合污了呢?
毓琉璃但觉可惜,明明自己比他更同流合污,还是替他觉得可惜,也可能是一时想起了自己当初,这汤喂着喂着,就同他说起了话来。
“你今天十六岁生辰?真好,我十六的时候,刚进的教坊司。”
毓琉璃是土生土长的应天府人,不要说三代之前,就是三年前,他们家也是这应天府中赫赫有名的家族。可就在两年前,她刚十六的时候,家里犯了事,这三代的荣华就都成了空,楼塌人走,一夕之间而已。
赵菁下意识地微微点头,张了张嘴,不像是要喝汤,倒像是要开口劝慰她,可惜说不出什么来,只能靠在她身上继续听她说。
她平时是不喜欢和客人多说话的,姑且称之为客人吧,就算自己赚不了钱,可也给教坊司带来了收益,甄主事人还好,私底下总能偷偷分她们一点。
这些客人都太烦人,不是在她们面前耍威风,就是把她们当成了个乐器,就是不当成人看,一点都不去想想也许哪一天就轮到他们的妻女来教坊司了。
当然,要真有那一天,他们是看不到的,臣子犯下大错,男子或砍头或流放,女子反倒能活命。到了那时候才全都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儿身,比起作为男子能够享受的好处,都不及关键时刻能活命来的有用。就好像她那个亲爹和后母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弟弟,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负她亲娘死得早,真到了那一天又开始哭着羡慕自己了,可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拉了去流放?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真到了那一天,能够活下来就是好,两年时间,扳着手指头算着也不过七百多天,又不是二十年,却足以让人彻头彻尾地改变。她从应天府贵女成了教坊司头部,从处境艰难的小姐成了得心应手的伎人,就是愈发不爱说话了而已。
整日里说得不多的话也都是假的,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一句真心的都没有,可就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因为他还年轻,又醉蒙蒙的,同他说话,就好像在跟猫儿狗儿花儿草儿说话,她能放心。
他这样年轻,活脱一个少年郎,让自己也想起了她的少年时。
并不怎么好,一直都不怎么好。
“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具体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但主要罪名在我继母,我的罪责轻,今日才能好端端地在这里,比起他们来,我真的挺幸运的。”
房中丝竹绕耳,也听不清哪里发出的细语,他们这里在讲什么无人在意,于是才能讲得旁若无人。
赵菁被这几口醒酒汤喂得清醒了不少,按按太阳穴,同她对话: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便是最好,人无所谓富贵卑贱,若是没有坚韧的灵魂,在哪里都好不起来。”
年纪轻轻,说得倒是挺有道理,引得她略来了兴趣。
“赵大人年少得志,想必定是拥有一个坚韧的灵魂。”
赵菁今日也和平常不太一样,平常是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今天却成了个话痨,大约是已然受了这些动不动就喜爱给人做心理导师的中年官宦的荼毒。
“我啊……实在算不上,我原本就是个浮梁城里快饿死的孤儿,什么富啊贵啊,卑啊贱啊我都不在乎,能不饿死就够了,后来撞了大运,遇上了贵人,才有了今天。可是我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孤儿而已,这些奉承和官衔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些?我连这都想不明白,还在自我纠结,又算得上什么拥有坚韧的灵魂?”
原来他……也是跟自己差不多的。
一个从别人的艳羡落到尘埃里,一个从尘埃中飞升至别人的仰慕,相同之处,就在于内心,他们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的,扳着手指头过日子。
这可真是风花之地,两个寂寞游荡的灵魂相遇了。
不整出点什么来都对不起这天时地利啊!
毓琉璃早已不奢望还能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只是觉得不要辜负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她看得上眼的男人。
这赵菁,虽然小了一点,可是应该也勉强差不多了。
可以一试。
“赵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讲,琉璃觉得赵大人是世上最值得敬佩的男子,琉璃仰慕不已……”
男人嘛,都对夸奖毫无抵抗力,一个柔弱女子的真心赞叹,往往能在最短时间内让他们神魂颠倒,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无所不能的英雄。等到他自信心膨胀之时,这攻略之路就成功了一半。
果然,只见赵菁脸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目光,迟疑了片刻,仿佛是毫无招架之力地陷入了她的陷阱。
可惜还是差了一点,失之一步。
“你敬佩我什么?仰慕我什么?”
简直是死亡发问。
居然把她都给当场问住了,怔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回答:
“琉璃敬佩赵大人一路走来多有艰辛,仰慕赵大人如今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属实不易。”
原来就这。
可他自己可不觉得这有多值得敬佩与仰慕,人在死地,总会千方百计地活下来,人在高处,也总能得到旁人的拥趸,与他自身又有何关系?
这伎人方才还挺合他心,不言不语的样子眉眼间看上去有几分坚韧,说起自己的身世不喜不悲,也有一种他企及不到而觉得羡慕的豁然大度,可是此时又开始与别人一样地一味夸起他来,看似真心,实则无一字一句真心,叫人失望。
赵菁径直点破,不留情面:
“你刚才说的还挺真心,怎么突然就虚伪起来了?”
这……
毓琉璃已经感到了一丝窒息。
这个才刚满十六岁的小毛孩子,可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好拿捏啊。
也有可能正因为他还是个小毛孩子,不懂这其中的情趣,还不知道话说一半方有其隐晦的遐想空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自己还是再耐心地多教一教。
“赵大人哪里的话?若是说我别的也就罢了,怎能说我虚伪?琉璃一见赵大人就觉得亲切,就仿佛见到了我的哥……”哥了半天,实在是哥不出来,只能灵活运用换了个词,“我的弟弟,要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还请大人原谅。”
以往此招就是她秘而不宣,战无不胜的独家法门,却忽略了赵菁年纪比她还小的事实,称呼一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用。
不料赵菁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咬字一问:
“弟弟?”
毓琉璃犹豫点头:“……是。”
“你真有弟弟吗?”
这个问题就让她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情绪一低落,再度点头:
“真有。”
“哦?你与你弟弟关系如何?”
能让他感兴趣的点,竟然是在这里。
不管是什么,能抓住对方的心就好。毓琉璃难以看见地扯了一个自信的笑,随即说给他听:
“我那弟弟是父亲与继母所生,在我母亲死后两年,我九岁时有的。我那继母与父亲将他保护得跟个太子似的,好像有了这个孩子,我们家的香火才得以传承,家族才不会在这一代断了。全府上下也都宠着那孩子,跟眼珠子一样,唯独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哪怕他哭着要我抱,我也瞧也不瞧。”
“虽不是一母同胞,你又何必这样对一个无辜的孩子?”
“别人也这样我,我就这样回答他们,‘因为他长得太丑了,我不喜欢’,你是没见过他,小眼睛塌鼻子,没头发厚嘴巴,真难看。我是从小看惯了美人的,我的母亲,当年可是与皇后和靖国公夫人姐妹同样的国色天香,真不知我爹几年之后眼光怎会变成这样……他们知道了我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弟弟之后,也不敢再带他到我面前了,这也奇怪,我只是不喜欢他,又不是讨厌他,还不至于见了面就要掐死他的程度,他们却严防死守不让我们两个私下见面,只有边上有大人的时候才能一起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