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大约是五岁,也有可能是三岁……他那么丑,一定也不聪明,可能还是五岁吧,竟然都不知道家里面还有我这个姐姐,有一次我们两个终于不小心撞上了,这丑孩子盯着我看了半天,居然流着口水跟我说‘姐姐,你真好看。’”
她没有忍住,提起时更是至今都还觉得可笑,十分不屑地耻笑了一声:
“真是个没出息的!还好没养大,否则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我还是没正眼看他,抬着头告诉他‘我知道’。”
“再后来呢?”
“再后来没几年,他母亲犯了事,私通了什么人,哄着我爹挪用了朝廷的钱,于是我们家的香火,在千方百计有了这孩子之后还是断了,我爹和继母判了死刑,他被流放,就那么点大的小孩,三千里流放,指不定出发第几天的时候就死了吧。”
毓琉璃说话轻飘飘,她一贯如此,但放在此情此景中,轻飘飘里甚至带着一丝不屑,好像故事里的这些人全部都是罪有应得似的。大人或许是,可是她那个弟弟,也不知是多么可怜无助地死去,她竟然也没有一丝同情。
这种冷漠,不痛不痒的样子,令赵菁又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当初在浮梁,大家是怎么生生看着身边的人死去,个个都是不哭不笑,面无表情。
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是无可奈何的,哭也好,喊也好,全都没用,别人听她这样回忆,可能都要在心里骂她一句冷血,可是在他听来,却也觉得不过寻常。
是谁规定亲人死了就要哭的?
是谁规定强加给她的一个弟弟就能算是她的亲人的?
她心里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他死就死,与她何干?
她七岁的时候没了娘,那孩子七岁的时候没了爹娘和自己的小命,个人的苦个人受着,强叫别人也伤心难过算什么?
总有人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判别人,可那些人都凭什么?那些人又不是他们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经历与心情,就那么指手画脚,通过指责身为受害者的他们来表现出自己的高尚。
赵菁无意识地点点头,表示听完了她的故事,然后只是说了一句“挺可怜的”,就结束了这场话题。
于是下一秒,毓琉璃也不知道为什么,陡然笑出来,盯着赵菁认认真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软声道:
“如果赵大人是我弟弟,我一定很喜欢赵大人这个弟弟。”
……
此招一出,绝无漏网之鱼。
什么凄惨的前半生,都不过是为未来铺垫的上马石罢了,反正提起时也不难过,反正也不费多少功夫,如果能够让别人同情自己,爱上自己,那么就算是她前半生唯一的可取之处了。
秉承实用主义的毓琉璃心中已然踌躇满志,万万不料赵菁就是她的克星,死活不接翎子。
甚至还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严谨地回答:
“还是算了,当你弟弟,命不太好。”
“……”
今晚,绝对是毓琉璃自从进教坊司有史以来最失败的一次。
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小赵大人成功地引起了他的兴趣,她必须要攻略下来,养大,成人!
***
在拥有监工临安商会大楼的经验的辛柑的全程监工下,教坊司旧址成功落成,由《倩女》里的兰若寺一样的鬼蜮出落成了秦淮河边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落成之日,必要好好庆祝庆祝,以迎接美好富足的未来。
现代大楼建成,一般都有剪彩的传统,传达出建设者对未来的期盼。
在这里弄场剪裁仪式固然也不难,但就是显得不太合适且没有必要,一则在门口弄得声势浩大,不免显得太过高调,会给周围的同行形成不太好的印象,二则当下的时机,明明有着一个更好更合适的方式去庆祝——
杨管事和赵菁他小姨不是要结婚了么,还有什么能比婚礼带来的好运更多?
是以,辛柑亲自邀请杨管事让他将婚礼办在这里,不仅免费提供场地还免费包食宿,大办他三天三夜,所有亲朋好友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来一遍,全场免费,都赶得上一品大员家办婚丧嫁娶了。
上一辈子她成功成为知名企业家之前,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筹备一个婚礼对她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之所以亲自筹备也只是聊表心意,杨管事与赵菁小姨对此深表感谢与受宠若惊。
但如果他们早知道辛柑会把好好一场婚礼办成奇怪的仪式的话,是打死也绝对不会接受她的好意的。
两个中年人的婚礼当天,打扮齐整的新郎新娘双双立在大厅,而后司仪的祝词竟然与他们毫无关系,而是先夸了一通这座楼。
“今日本楼落成,实乃应天府中一桩佳事,诸位汇聚于此,更是俊采星驰,胜友如云。让我不禁想起前人的文章‘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这段话其实是辛柑让他背的,说是前人,其实算不得这个世界中的前人,王勃、曹植,是她认知的世界中赫赫有名的前人,可在这里压根不存在。那么就当是她随口说的,反正用在这里别人也听不出来,都还真以为是哪一位他们不知道的前人。
自己不知道,也不敢去问问别人知不知道,总之绝对不能透露出自己的无知。成年人就是这么要面子的,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成年人,所以哄骗这些人,简直是比哄小孩儿还简单的事。
不过来的宾客是都被哄住了,被晾在那里等了半天司仪还没叫他们三鞠躬的中年新人可就有点熬不住了。
这佑安郡主到底是在搞些什么?
说是今日他们的婚礼都由她一手操办了,他们作为从外乡来到应天府,也没亲友也没背景的人自然是感激不尽,可是这婚礼现场……怎么就弄得跟大楼落成会一样啊?
是,今日除了他们的婚礼,自然也是这教坊司旧址翻新落成的好日子,可是他们都身穿红妆站在这儿了,来的人得到的消息也都是来喝喜酒,总不能说这喜酒并非结婚喜酒,乃是上梁喜酒,他们两个也只是站在这里当背景的吧?
新娘被遮住了脸,尚且还看不到表情,可新郎一脸耐心憋到了极点的模样,就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的辛柑都注意到了。
身后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朝她射来,让她不得不回头审视一眼,杨管事无语又委屈的目光才终于让她想起了这件事。
哦对!今天还是他们的婚礼来着!
主要还是为了婚礼。
赶紧回了一个坚定又让他放心的眼神,无声表示她心中有数了,随即将目光转向司仪。全靠眼神交流让他可以停一停关于这座楼的褒美之词。
说起今天辛柑请的这个司仪,那可是托了重重关系从礼部请来的,业务能力不要太好,之前那么一长篇拗口的文章,她小时候都是背了好久才形成的长期记忆,人家半天就搞定了,更别提什么领悟别人的眼神,辛柑刚看他一眼,又示意了一下外面的日头,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那么诸位,接下来,就让我们进入今天的主题,今天黄道吉日,欢迎大家前来参加这对新人的婚礼,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指令的乐队立即奏起乐,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总之喜气洋洋,响起来的一瞬间就有了婚礼的那味儿。宾客脸上本来还有些被说蒙了的表情立马就都成了祝贺的笑脸,杨管事郁闷的脸也早就憨厚羞涩起来。
这么大年纪了才第一次结婚,也是不容易啊。
外头正好是大好的天地,披的是秦淮的天,踩的是金陵的地,别人的人生大喜,落在自己眼中也有些让人心情激动起来。
辛柑站在门口的地方往里望,竟自己也未察觉地带上了老姨母般的和蔼表情。
又成功看着一对人成事了,真是令人欣慰……
“二拜宾友!”
要让两个中年人的高堂还存在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困难,经验丰富的司仪便将高堂改成了宾友,虽说这在座宾友之中也是大部分都比新人小的,但人家的地位高啊,接受他们的一拜也还都使得,不至于折寿,大家也都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夫妻对拜!”
杨管事等的就是这一句,之前那两拜虽然也都笑开了花,但听到这一句之后则是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直到被宣布可以送入洞房了,才跟新娘子一样在媒婆的搀扶下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只不过新娘子是因为盖着盖头,他则是因为全程都笑眯了眼睛没睁开来过。
参加婚礼大家最兴奋的就是这时候了,开着玩笑起着哄送新人,虽然不知道究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就是觉得很开心,中国人的凑热闹性格在这里也就可见一斑了。
这全场的欢天喜地之中,却有一个人没有和别人一样高兴,甚至还板着一张脸,放在其中便显得十分的突兀,叫人一眼扫过去就在人群中必定会注意到他。
热闹是所有人的,而赵菁有的是一副小孩儿生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