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
不错。
辛柑也没别的话说，他既然对自己的工作成绩如此自信，也不需要她再顺承一二句，倒是这一段话之中，有一句是她属实在意的。
“听主事的意思，你是来教坊司不久？”
甄主事点点头，头上簪的几支栀子茉莉微微乱颤，真叫一个花枝乱颤。
这男子簪花的习俗，自古有之，但到了大炘，已经逐渐式微成为只有重大喜庆之日才戴。这位甄主事也是真爱美，平时也簪花满头，实在是遗憾生错了性别。
“来得是不久，才有一年多，不过我这主事乃是礼部尚书亲口所指，自然得对得起尚书大人的信任。”
甄主事打从到自己面前之后，就没见过他正眼看过谁，虽然只是个六品官，架子倒是端得比自己还高，也不知道是谁给的自信。直到此时说起那位礼部尚书，甄主事傲娇的小眼神里才毫不保留地透露出崇拜，肉眼可见他究竟有多佩服那位发现了他的闪光点的尚书大人。
辛柑也有点佩服那位没见过面的礼部尚书，不光是有能力让甄主事也对他崇敬不已，更是因为他眼神犀利独到，不愧是六部的尚书，可真是知人善用。
下次要是有机会，当真要好好看看那位尚书大人是何人物。
“尚书大人倒真是会挑人……”
赞叹了一句，还是言归正传。
“甄主事既然事无巨细地统管着教坊司，我倒是想问问你，倘若我想要从你那借几个人，都需要些什么手续？”
甄主事乜斜着眼瞧她一眼，似乎是不相信她这般神秘地叫自己来一趟，居然只是为了借几个伎人。
但既然这样问他，他也只能这样回答：
“此事简单，郡主只管告诉我一声，我拟写一张说明，写明了时间与出借的伎人，再由郡主签上名，我留下说明就行了。”
倒是简单，还以为看他这样子，非得弄出一整套复杂的程序不可，不想简便易行，比有的大户人家家里面自己的管理还简便。
也怪不得才刚上任一年就受到皇上夸奖，中央机构官员办事就是繁琐，怕出错怕坏了规矩，谁也不敢大刀阔斧地改一改。瞧瞧人家，虽然是个小娘炮，改起革办起事来比他上面的多少人都雷厉风行，皇上想来也是看不惯那些繁琐的规矩已久，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好苗子，自然是忍不住当成宝，好让别的官员也赶紧学起来。
就因为这办事能力，辛柑本来不大喜欢娘炮，此时也有点改观了。
管他是个什么，社会上能力才是王道。不要说是在这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就算是互联网时代，一个企业也常常会因为繁琐的程序而被拖垮，为立规矩而立规矩，上百条细则编出来，领导看了觉得自己马上要成为五百强了，结果内容全都是在折磨自己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制定。
还是这位甄主事，改革有魄力，办事有效率，如果自己是那位礼部尚书，大概也会选他来做行政岗位。
很好很好，这样的人也让她放心能再聊些别的：
“甄主事所言，是短期借人的手续，若我是想要长借呢？”
“长借？”
甄主事眨眨眼，不知是真没懂还是装不懂：
“我不太懂郡主的意思。”
辛柑略微往前凑了一些，神情神秘：
“实话实说，我是想借你们教坊司的人，找个地方演出才艺给普通百姓看，并要将此常态化，以之作为生财之道。”
甄主事听完她的实话之后愣了三秒，随即脸色一变，大有起身走人的趋势，辛柑赶紧先劝住他，这才没让谈话直接在此中断。
但甄主事接下去的表情实在是失去了刚才的悠闲慵懒，微微蹙起小细眉，眉间的粉似乎都随之扑簌簌地往下掉：
“郡主……此事并不是下官不帮，而是您的要求实在令我无能为力，教坊司之所以称之为教坊司，正是因为它乃朝廷机构，司中人员虽身份低贱，但也只服务于朝廷。不与民间相通，便是教坊司最基本的原则所在。”
这项原则辛柑当然知道，教坊司前身为唐朝教坊，本职工作乃是于庆典和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以彰显礼乐大国的气象，本来该是个最代表国家形象的机构，不料慢慢地却在接纳罪臣与战俘女眷后成为官方的妓院。虽则彻头彻尾地变了性质，但作为官方机构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是没有变，里面的伎人在乐师的熏陶下各个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即便再身如蒲草，也只在高处摇曳，她们的高傲在这里已经尽数体现了。
但如果谈判这么容易就屈服了，辛柑也不会有今天。所谓擅长谈判究其本质其实就是花式厚脸皮，比对方厚，比对方黑，学会了厚黑学，天底下就没有谈不拢的生意。
“甄主事你先别急，我也没说要让教坊司的伎人们与民众们见面，只是想让普通百姓们也能够欣赏到教坊司的音律罢了。”
对方可是一点都没信她的话，当场嗤笑了一声：
“郡主这是在蒙下官玩呢，不见面，让百姓欣赏到音律，莫非还是托梦不成？”
甄主事人虽然不怎么直，说话可是真直，这一句就将辛柑呛得差点没接上来。
好在她毕竟是辛柑。
“主事你听我说嘛，我呢，会先找个地方，让伎人们一个个坐在里面，面前有帘子隔着，这就不必与人相见，然后伎人就在里面展示音律。客人若是觉得不喜欢，大可以出去换下一个房间，若是喜欢，就坐下来听，若是再喜欢，就可以给些赏钱点曲子听，价格不高，便能欣赏到平日里绝对听不到的教坊司之音。往大了说，是以礼乐治国的一次大胆探索，往小了说，也是让伎人们赚点头面钱，不至于过得这般苦哈哈的。”
“郡主的意思……是还会给伎人们提成？”
甄主事不可思议的小表情，竟比刚才听到辛柑要让伎人演出给民众们看时更为诧异，不光是诧异，仔细看，这眼神中怎么还饱含泪水？
他对教坊司，还有教坊司里面的伎人，可真是爱得深沉啊。
辛柑点点头，让他的泪水更晶莹了一些：
“这是自然，本来就都是伎人们在招揽客人，客人们所给的赏钱，刨除用地所费，伎人们能拿五成。”
“五成……当真？”
如今教坊司的伎人们去外边，达官贵人们随手一给赏钱不是一锭一锭的银子就是身上的值钱物什，可回来以后都得上缴国库，偷偷压下要么别被知晓，一旦穿了帮那就是罪上加罪。普通民众们即便不及达官贵人们出手阔绰，可愿意花这钱的，怎么着也能出个一二两，伎人若是一次能拿到手三五百文，长此以往也能攒下不少钱，将来倘若有机会从良，也能靠此安家立命了。
这佑安郡主，原以为她只是爱财，没想到也是个好人。
“怎么不当真？我说出来的话，就从没有食言的。”
“好！郡主今日既然说了这话，我便当了真。出借伎人，这有什么不好办的？教坊司内我说了便算数！”
这甄主事有魄力起来倒还真挺像一回事儿，就连辛柑都有那么一瞬间被折服了，加之见识到了他不畏强权，只为自己手底下的人某一点福利的高尚情操，更是刮目相看，简直都想拉他做自己的合伙人。
只可惜，人家是有铁饭碗的，虽然只是只六品的破饭碗，那也好过跟着自己下海。
他既然如此大气，自己也不能让好人为难，她还是得把利害都先弄弄清楚：
“如此真不为难主事吗？若有任何为难之处，还请务必向我说明。”
甄主事大气起来也当真大气，此人虽然人娘炮了些，倒也是个热心肠，极有成为大妈的潜质。
“我说能办就是能办——对了，郡主您方才还说要找个地方，目前可找好了？”
辛柑下意识脱口而出：
“目前还没找好，出于集聚效应，我倒是想找在秦淮河边，可十里秦淮，哪里还有空余的地方？跟人家商量也是出多少钱都不卖，正为此伤脑筋呢。”
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除了跟教坊司借人之外最令她头疼的，甚至是比借人还要头疼。最繁华地段的那几家她都一家一家地上门敲打过了，没有一家老鸨肯，连租给她都不愿意，她如今正在犹豫，实在不成就把辛府用起来，自己再给二老在应天府别处买套房，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她想不到别的更好的法子，甄主事这边倒还真有。
看着她为难的表情顿了顿，稍一沉思，斩钉截铁道：
“郡主若是需要，也不用想了，下官能帮郡主解决。”
辛柑颇有些不可思议，这下轮到她以为对方在诓骗自己，反问了两遍才敢确定他不是开玩笑的。
“主事有何法子？”
“就在前面不远，有一处破败的空楼，那里本是前朝教坊司的所在，只是后来大炘日益昌盛，应天府里歌舞繁荣，秦淮河与国子学一带兴起了无数青楼馆阁，朝廷嫌此处人多眼杂，便将此楼废弃不用了，此后就这么空在这里。郡主若是需要，尽管拿去用，也就不必再去折腾破费了。”
甄主事说的这座楼她还真知道，就在前面不远，从辛府高点的地方望出去都能看见。摇摇欲坠，杵在十里秦淮的繁华旁实在是碍眼得很，她还老纳闷这么一座危楼怎么不拆了，原来是教坊司的旧址，怪不得户部也不敢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