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菁今日来到这里,站到她面前,也仅仅是第二次见面。
之前那一次,她固然对他使用了许多手段,想要试着去把他拿下,但也都被他一点儿也不接招的耿直给劝退了,虽然也还不至于放弃,甚至更起了兴趣绝对要努力拿下,但这也都是她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因为对方不进反退,所以自己就想要往前逼几步,可是如果突然反了过来,他对自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讲真的,还挺骇人。
毓琉璃在帘内静坐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因为不知道赵菁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所以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其实她和他也不过一面之缘罢了,觉得感兴趣归感兴趣,那时候她甚至都不抱什么希望之后还能再见到他。
而如今见着了,还是他找上门来的,她理应好好把握机会,可是,哪怕动用上这两年学的所有心机手段,也想不句一个合适的回答。
如果是弟弟,是不是就不该想别的了?
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并且说起来将赵菁当成弟弟的人,似乎也就是——
“不该想的,想也别想。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如果一开始就轮到了个不好的时机,难道就应该认了?甚至都不能为之努力一下?”
又是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她是更加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今天是不是喝过了才来的。
虽然人看上去挺正常,可这说话的方式实在是太像喝醉了酒之后的中年油腻男子了。
本来是看中他是个和那些油腻男人不一样的小少年,在那一晚道貌岸然的老油条里显得清新脱俗,不想原来却也是少年老成。并且这少年老成再加上显然易见是故意为之的装成熟,说的这些神神叨叨隐隐晦晦的话,原本对他的那丝类似男女之情的冲动,慢慢地也都淡泊了。
这一淡泊下去,倒是也有好处,头脑又清晰起来,也能回答得上他刚才没头没尾的话了。
“那也得看你这努力有没有用。”
毓琉璃不仅开始回击,还非常有力地站起来回击,并且这样还不够,也不知道是打开了她哪一个开关,一面说一面自行撩开了帘子正面走到赵菁面前。
“没人说努力不好,但是,如果仅凭着一腔自以为是的努力,就妄图去得到一些自己绝对得不到的东西,那么,这便不叫努力。”
赵菁依然坐着,眼看着毓琉璃掀帘走到自己面前,仰头愣了一会神,也不知实在愣什么,随后低声挤出一句话来:
“那叫做什么?”
毓琉璃勾起笑,却不同于她以往擅长的那些,干净的,懵懂的,诱人的,这一个笑,透着十足的冷峻风采。
“叫做蠢。”
三个字咬牙切齿,又似是朱唇轻启,这些年来,说长不长,可因为利用得太多,娇柔已经成了长在脸上的面具一样扯不下来了,
娇柔……哼,矫揉造作!
武器自然也算是个最廉价耐用的武器,但好用的时候好用,不想用的时候却也已经卸不下来,有时候便觉得实在厌恶,可偏偏又是自己的脸,偏偏又是自己亲手戴上这面具的。
可她嫌弃自己的,又岂止是这幅神情而已?是其余的方方面面诸如此类,说来就实在太多。
分明是嫌弃,也包含着自我嫌弃,可眉眼含情脉脉,之中还是散不开的摄人心魄,两者结合,是有一些心理变态的人会特别喜欢这种矛盾体的。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意气风发,想要惩奸除恶,可惜到头来都是和光同尘,谁也逃不掉,回过头来,也只能从他们这些年轻的脸上寻找一丝慰藉了。
充满矛盾的神态,这大概就是毓琉璃能够成为教坊司第一人的原因,就算是更加年轻的赵菁看着,此时也颇有同感。
不过都是矛盾,谁活着又不是矛盾?
她开启了新模式怼赵菁,也不过是在借此说出自己的心情。
“人之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如果以为够一够就能捞起水里的月亮,那跟动物又有什么区别?不该你想的,就别去想,这话一点都没错。尤其是当你只有那么点力量,就想要去撞破南墙,除了撞得头破血流还能有什么结果?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自古以来都没有好下场。”
尚在两年之前,她还是个金贵傲气的小姐,能愿意就这么沦落风尘吗?她所尝试的反抗的又岂止是一回两回?是奋不顾身挣扎地全身是伤之后,边上沉默成习惯的伎人们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劝她,算了吧,再挣扎还能挣扎地出命运吗?至少留下一条命,过完这不太好的一生吧。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过来,所谓的努力、挣扎,并不是在舒适圈内所做的尝试,她之前的理想是离开那个被鸠占鹊巢的家,其实那算什么努力?不过是看得到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她所做的仅仅是等待未来到来而已。真正的努力与挣扎,是某一天你所习惯的生活尽数崩塌,精神与肉体都受到了压迫,然后你的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
这才叫做真正的苦苦挣扎,与之相比,过得不好,心有魔障,又都算得了什么?这些东西会站在你的面前具象地形成伤害吗?它们会叫你笑就笑,叫你哭就哭,叫你呈上脸来给一个巴掌吗?
真到了这时候,人也就自然而然放弃那些高贵的努力了,说得好听和光同尘也好,说得难听自甘堕落也罢,她只是明白了,努力没有意义,与这样打不破的壁垒相比,还不如浑浑噩噩地好。
毓琉璃说得自然是她自己,语气重了些,也只是在抒发无能的恼怒,只是不想放在此刻语境之下,赵菁听着便不当心当成了她是在说自己,真叫一个骂得醍醐灌顶,酣畅淋漓。
前两天辛柑与他说的这句话,他回去想了三天,仍然无法想通,故而今日就来了。
本来是想要去找她,可是进了云韶乐,又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毓琉璃的所在。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情,慢慢地想是可以想通的,比如她小姨,嫁给了杨管事那个老家伙,既然嫁了就嫁了吧,她自己喜欢就好,至少那个老家伙还不算是个坏人。
可也有些事情,是越想就越想不通的,比如辛柑跟他说的那句话。他尝试了无数办法去接受,但是,就是做不到。
总想试一试,万一,他就冲破这牢不可破的壁垒了呢?
万一……
这万一,属实难了些,尤其是在毓琉璃几句话就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之后,赵菁才算是死了心。
算了,要不就算了……
赵菁脸上的失魂落魄,毓琉璃也是这时候才看了出来,刚才想起一些往事,太入神,以至于忘了眼前。没错,她之前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今后都要往后看。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进来就说些奇怪的话,然后现在又是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虽然上次第一回见就看得出来这位小赵大人就是个挺忧郁的人,不过今日的样子又与上一次不同,他绝对是遇上什么事了。
要真是这样,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女人攻略男人,最好的时机就是对方遭遇挫折失魂落魄之时,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残忍和趁人之危,但事实的确是如此。只要是人,皆会脆弱,没有规定男人就应该无时无刻坚强,也正是因为他们平时必须要显得坚强,所以如果有个女人能够看穿他的脆弱,那么离胜利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毓琉璃再度春风一笑,娉娉袅袅坐下来,勾起眼尾瞧着赵菁: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赵菁看她一眼,笑意盈盈的样子,比之第一次相见时可以装出来的拿腔作势倒是自然许多,并且他到现在才看出来,毓琉璃这样放下了清纯带着风情笑起来的时候,是有几分像辛柑的。
于是,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秘而不宣的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了。
“我有一钟爱之人,可惜高攀不起,本想再够一够,如今也自知不配,只能割弃。”
此话言简意赅,却听得出来他貌似轻松,实则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他这样年纪轻轻,却是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于她看来,应该是有几分看小孩装大人似的好笑的。但是实在不觉得此刻是个笑出来的好时机,垂了垂眸,反而是深有体会般的点了点头。
“小赵大人,原来还有这样的心事,琉璃实在没有想到,若是刚才的话无意中有冒犯,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赵菁沉默,表示自己并没有在意她刚才的话,反倒是她的话给了自己许多的启发,他理应谢谢她。如果不是他们相识的方式是如此,或许还能做意气相投的朋友——
就算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了,又为什么不能做朋友?
自己的出身难不成比她高贵吗?赵菁啊赵菁,这才来应天府多久,怎么不光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还养成了官场上的恶习?
“琉璃姑娘。”
赵菁叫她一声,语气坚定,也是今日来到这里之后说的最铿锵有力的几个字。
毓琉璃打眼看着,只见他随后便站了起来,朝着自己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张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她正好奇地等着,可接下去等来的不是任何话,而是有什么东西随着他弯身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啪嗒一声。
本以为能有什么重要,不料赵菁却似乎万分重视,当场神情大变,肉眼可见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