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暗惊心
云思遥2025-11-11 16:5310,615

  绿草如茵,春暖花开。

  婉辞尚在午休,恪纯百无聊赖便独自去掬悠亭散步。参天的玲珑大石把掬悠亭与后边厢房隔开,怪石嶙峋、异草芬芳,确是极好的去处。

  “奴婢针线局暄妍见过公主。”暄妍远远瞥见她休憩的娇憨模样,走近前,福身道。

  “暄妍姑姑!”恪纯跳下地,欢悦的握起她的手,笑道,“好久不见了呢。暄妍姑姑越发美丽的让人自惭形秽了。”

  暄妍举袖掩唇道:“公主却是越发的会说话了,倒叫奴婢羞惭。”

  恪纯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问道:“你怎么会过来?不是说宫里疫症蔓延,轻易不得放人出来吗?”

  暄妍答道:“太医已经确诊为疹子。奴婢以及照顾皇后娘娘的晚秋幼时都得过疹子,因此行踪无碍。”

  恪纯眨了眨眼睛。“原来是疹子。”

  暄妍微微一笑,道:“公主别来无恙?”

  “我很好。你是特意来找我吗?”恪纯单手托腮,笑问道。

  暄妍不答,反道:“皇后娘娘却不大好。”

  恪纯侧头看着她,想知道她的意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感染了疫症,是吗?”

  暄妍点头道:“的确如此。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以外,琳贵人与恩嫔也不慎感染疹子。如今,宫里只南边毓妃娘娘因感染风寒闭门不出,逃过此劫。”

  恪纯眼里忽现璀璨的光芒,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姑姑在打恪纯的主意。”

  “奴婢不敢。”暄妍低头道。

  “可是我却定要遂了你的心愿的。”恪纯懒懒的伸腰,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真是清闲日子过得烦闷了。”

  暄妍示意道:“如此,请公主与奴婢同行。”

  恪纯边走边笑嘻嘻地道:“姑姑,我在边关见到了舒参军。”

  潮红漫上暄妍白玉般的脸,竟现出几分羞涩道:“公主,非礼勿言。”

  恪纯撇撇嘴道:“若是这样,多无趣味。我可是很羡慕姑姑,舒参军对姑姑的心意可是天地可鉴。”

  暄妍红着脸,再不敢接她的茬,只一味地加快脚步向前走。

  婉辞午睡醒来,没看到恪纯。本没在意,却不经意间看到恪纯与暄妍一同走了进来。“奴婢见过慕从容。”暄妍道。

  婉辞露出疑惑的神情,暄妍再道:“奴婢奉命将从容的朝服进行改制。”因婉辞的晋封并非依常规而来,加之宫里宫外发生接二连三的变故,因此仅仅是将前朝后妃的朝服赏赐于她。婉辞身形单薄,暄妍便以此为借口顺利出宫。

  恪纯把暄妍往前一推,笑道:“我把姑姑送来了,便烦劳姑姑的妙手了。”

  待屋里只剩下她们以后,婉辞沉默的打量她片刻,问道:“皇后娘娘身子可大好了?”她明白暄妍应是皇后藏的较深的心腹,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易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奴婢来之前,娘娘确实没有大碍了。”暄妍含蓄地应道。

  婉辞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微微叹息。“无碍便好。确定是疹子吗?”

  暄妍点头称是,一边给婉辞量体裁衣。

  “御医院的人手是否不够?”婉辞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暄妍面色凝重。“是。皇上体恤太后及贞妃娘娘,加上公主与从容都是有伤病在身,御医院共有四位太医留守寺内随时等待传召。”

  婉辞脑海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未曾捕捉到。“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暄妍笑道:“从容把皇后娘娘想得太厉害了。奴婢打听这些无非是尽一个奴才的本分,替主子顾虑周全。但是娘娘确有一事烦恼,就是二皇子的安置,可惜现在无法可想了。”

  婉辞前后联系起来,幡然明悟,涩然道:“竟这般得巧。”

  暄妍应道:“确实很巧。如今,二皇子被安置在赵婕妤处。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却也是皇上默许了的。”

  赵婕妤。

  户部侍郎赵大人之女,已故二公主的母妃,王府旧人。以赵婕妤的身份及曾经养育二公主的经历,的确能堵住悠悠之口,虽不能教毓妃心悦诚服,却也找不出太过的理由反对。但一层淡淡的隐忧始终环绕婉辞心头,于冰艳那般手段的人,怎肯轻易罢休?

  “娘娘觉得有何不妥?”暄妍极为聪明颖慧,见她愣怔却不回答,必然是心里并不完全赞同。

  “有些事情,恐怕明明知道结果却仍然会去做。只因为,做了,总有一线希望。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婉辞艰难地道。她不是预料不到可能发生的状况,但即使是皇帝,却也有鞭长莫及之处。

  暄妍眼角余光微微扫到庭院里的恪纯身上,恪纯背后似长了眼睛一般,蓦然回转,直直的跑进来,大声地宣布:“我休养得差不离了,我要回宫,我厌倦这里成日的素食与烦琐的经文。我要跟太后禀报,让你跟我一起回去。”

  暄妍嘴角浮现几不可察的笑意。

  婉辞无奈的摇头笑道:“本就是为你为太后的凤体礼佛祷告,你就算贵为公主,恐怕也由不得你任性。”

  恪纯不依的扭起身子,道:“太后最疼我了,我若再留下,一定会被闷死。”

  “宫里发生疫病,太后断断不会送你回去。不论你是什么原因,别说是太后,就是我也不会答应你此刻回宫。”婉辞见她撒娇,板起面孔,制止她的行为。

  恪纯露出顽皮的笑。“我七岁时就得过疹子了,才不怕。太后肯定会应允的。”

  婉辞与暄妍相视而笑。“既然公主坚持,你便回去转告皇后娘娘,我速速回宫。”

  暄妍福道:“谢公主,谢慕从容体恤。”

  婉辞正色向恪纯道:“你坚持提前回宫,我也不好劝。只不过,人心险恶,远非你想象的简单。可别辜负了皇上跟太后护你的心意。”

  太后礼佛长达三月之久本是前朝前所未有,婉辞早已猜到最终目的仍是为着恪纯的平安,贸然回宫,其实是担了风险的。

  “有你在,我是不怕的。”恪纯吐着舌头,嬉皮笑脸道。

  她的信任让婉辞感动,却也感到肩头的担子更沉了。唯一的遗憾是,发生那么多事,她却始终没有机会出寺见一见父亲。

  恐怕遗憾会继续下去,再难有实现的那天。

  恪纯稳当灵活地在前头骑马,不时地兜马回头等待缓慢前进的婉辞,催促道:“小婶婶,快,我们可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宫里。”

  霜娥扬起马鞭,就要追赶,被婉辞抬手阻拦。“悠着些,她体内的余毒至今没有完全消除,不可太过使力。”

  “那小姐为何不嘱咐公主慢些?”霜娥不解道。

  婉辞微笑。“她那倔强的性子,你越是劝她她越是不肯听,我慢慢地走,她一个人闷了自然会乖乖回来。”

  霜娥扑哧笑道:“天底下只有小姐有法子制住她。”

  婉辞神秘地笑笑。“那也未必。”

  霜娥却撅嘴道:“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小姐纵然不是第一,却也能排到前三位。她要回宫,小姐却也由着她来。”

  “唇亡齿寒。”婉辞轻道,“你当真以为要回宫是她一时任性的主意吗?她虽然看似懵懂天真,骨子里却比很多人看得清楚。她这么做,无非是想帮皇后娘娘,也怕我留在寺里却牵挂皇后娘娘的安危。”

  霜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叫道:“亏我把她当自己的妹妹,放心坎上疼。却原来,她早已不是简单的孩童。”

  婉辞抿嘴笑道:“她也是真心喜欢你,所以百无禁忌。你心里明白就好,平日里仍是像从前那般对她。她自幼父母双亡,旁人都道她被太后与先帝照拂宠爱,羡慕她、恭维她,却不知她想要的其实只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而已。”

  霜娥点点头。“难怪小姐有时直言不喜她的行为,她却反而更敬重小姐。”

  “说到底,她不过是尚未及笄的孩童。所想要的,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婉辞远远凝视那火红色的身影,眼中带着不自觉的欣然与疼惜。

  不多时,恪纯回身,白玉般的脸颊上有朝霞般绚丽的色泽。“小婶婶,我也乏了,自个与自个赛马实在没有意思。我陪你去坐马车,让锦儿跟霜娥在前头领路,咱们说说体己话好吗?”

  霜娥冲她做鬼脸。“小姐爱怎么做可不是由你作数的。”

  恪纯不甘示弱的反驳道:“太后可是把我交给小婶婶的,若是有差池,第一个唯你是问。”

  霜娥气结。“总是拿身份来压我们这些小小的奴婢。”

  恪纯摇头晃脑道:“这么好的东西不用岂非是可惜。”

  婉辞抿嘴一笑,阳光融融地照在她脸上,冰雪般白皙的面孔上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好似穿越了那层薄薄的冰,化成春水般的温暖。

  “启禀皇上,恪纯公主与慕从容奉太后娘娘懿旨,提前回宫静养。已在宫门口候旨。”江栋梁神色无奈。萧霁睿本与温宁远弈棋,不喜人打扰。偏偏宫里上上下下都知晓恪纯公主的重要性,江栋梁更不敢耽搁片刻,生怕误事,两边不得好。

  萧霁睿本欲落子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沉声问道:“你说恪纯与慕从容从鸿锦寺回宫?”他深深地呼吸,慢慢地呼出气。“简直是胡闹!”

  饶是恪纯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他不信连婉辞都没了分寸。若不是信任她何必当初暗中准许她陪同去鸿锦寺。如今不仅没有劝阻恪纯的任性,反倒陪着纵容。

  温宁远示意江栋梁退下,温文尔雅的脸孔上俱是淡淡的笑意。“皇上不如换个想法,如今宫里人心惶惶,太后派最宠爱的公主前来,在安抚人心上,是极为有用的。”

  萧霁睿不耐地挥手道:“你说的朕明白,朕不过不愿意用旁人的安危来交换人心。罢了,朕也拗不过恪纯,由她去吧。”他唤过江栋梁,“你去接恪纯公主,若是能劝,就劝回去。若是不能,决计不要勉强,别惹了她的脾气。”

  江栋梁问道:“皇上要奴才把公主与慕从容送往哪位主子那里安置?”婉辞的净荷宫早已被封锁,此番二人前来,必然要搬到别的宫殿。

  萧霁睿冷凝幽深的眸子忽然折射一道兴味的光芒。“你将她们二人安置在毓妃娘娘的紫宸宫,一应用品由内务府置办,尽力给最好的,不可委屈了公主与慕从容。”

  江栋梁脸上写满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得躬身领命。

  温宁远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边是摇头边是钦佩地笑道:“皇上果是英明。”

  萧霁睿复又坐回适才的位置,稳稳地把子落下。“始作俑者也该尝试下有苦不能道的滋味。虽是小惩,依纯儿的性子,恐怕鸡犬不宁却也拿她束手无策。”

  温宁远微微苦笑,低垂面孔,恰到好处地把自己的情绪向萧霁睿遮掩,却直直的放在脸上,那萧霁睿看不到的地方。

  三月天,树木葱郁、繁花似锦,微风里阵阵甜香扑鼻而来,诱得人微醉。

  于冰艳冰冷的目光锁住庭院一角,心中无比愤懑。她假托身子尚未复原,推辞了几日,才独宠数日,却没料到不仅恪纯回来了,连慕婉辞也一并住在了紫宸宫。她起初不肯,无奈萧霁睿固执己见。她不愿在这要紧关头与他对抗,只等着恪纯来了想法子将她驱逐或是心甘情愿的离开。却不想,恪纯反客为主,一来便指东嫌西。若非疫病未除,宫里严禁大兴土木,她的架势怕是要把紫宸宫翻天覆地的改造一番才善罢甘休。

  “这里,这里要装上秋千。春天里,再没比这更好的消遣了。”恪纯指手画脚道,“还有,这处要按上慕从容的古琴,边上要有两处休憩的地儿,我跟皇上可以在旁听着。你们手脚要快,若是皇叔来了你们还没完,我可不放过你们。”

  于冰艳嘴角牵出冷笑,她当真把自个儿看作是这里的主人,她这个正主反倒搁置一边去了。明霞悄然地走到她身边,劝道:“娘娘,今儿天气不好,娘娘还是回屋歇着去。以免受了风寒。”

  还未等于冰艳回答,恪纯却已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笑容可掬地问道:“毓妃婶婶,可是出来晒太阳?”

  婶婶?她不过长她几岁,她却叫得那么老。按压心头的怒火,面上微微笑道:“是啊,顺便看看公主辛不辛苦。”

  恪纯眨了眨眼睛,望了望天空,抬手指着上方,困惑地道:“可是今儿个没有太阳呀。”

  院里响起了几声细微的忍笑,明霞假咳了几声,安静和忙碌再度回到庭院里。于冰艳仍是面带微笑,似乎没有听到恪纯的反讽一般。

  恪纯顿觉无趣,调转目标,满脸关心地问道:“明霞姐姐,你嗓子不舒服么,该不是冻着了吧?这春寒料峭,可不能大意。”

  明霞忙摇头否认,可惜太着急,呛着了,咳的更凶了些。于冰艳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你既不舒服,我们便回屋,你好歇着。”

  明霞不胜惶恐,却不敢再争辩,服侍在侧,陪同于冰艳回房。才进屋,明珠递上刚沏的新茶,外面却已传来皇帝驾到的声音。于冰艳愤愤地将茶盏掷向一边,转身却已是明媚的笑容。“我们出去恭迎圣驾。”

  “皇叔。”恪纯迎上前,亲昵地蹭着他,笑道,“可把你等来了。”

  萧霁睿牵过她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愣。“手上很烫,看来在外面忙乎了半日了。”

  恪纯嘻嘻笑道:“那你看看是否满意?”她小手一一指了过来,萧霁睿边听边微笑点头,不时地赞赏。

  于冰艳出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心头不知名的情绪掠过,嘴角笑容加深,却让人不寒而栗。

  恪纯本说得兴致勃勃,却忽然打了个呵欠。萧霁睿问道:“怎么回事?昨夜没有歇息好吗?”

  恪纯抱怨道:“都怪婉姐姐,昨夜给我讲故事,正到精彩的地方却怎么都不肯说下去,非说今晚再给我讲。害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皇叔你说我惨不惨?”

  萧霁睿忍俊不禁道:“的确很惨。”

  “所以,今晚你要陪我一起听故事,以免婉姐姐再欺负我。”恪纯笑得天真烂漫,萧霁睿展眉答道:“好,朕晚上跟你一起听故事。”

  恪纯拍手笑道:“君无戏言。”

  于冰艳仍旧淡笑地望着他们,却看不到她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好似再愉悦不过。

  婉辞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迎接圣驾。萧霁睿微笑着免了她的请安,问道:“身子不碍事了吗?”

  “谢皇上关心,已经无碍了。”婉辞回道。

  恪纯忽闪着清澈的眼,眼角余光扫过于冰艳,笑问道:“皇叔在不在我们这里用膳?”

  见于冰艳仍是淡然无谓的态度,明霞心中焦急,出声道:“皇上,我们娘娘一早已经让小厨房预备下了皇上的膳食。”

  恪纯困惑地眨着眼睛,道:“明霞姐姐你刚受了凉,怎么还出来乱跑?要是风寒过给皇上,你可担当得起?”

  明霞吓白了面孔,求助似的望着于冰艳。于冰艳淡淡笑道:“公主教训得极是。本宫会令她在宫里好生休养,公主意下如何?”

  没料到于冰艳如此好言好语,恪纯反倒不能再针锋相对,笑眯眯地道:“毓妃婶婶真是体贴下人,也体贴皇叔。”她故意将那婶婶两字咬得极重,对比才刚对婉辞“姐姐”的称呼,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于冰艳微笑告退。

  回了自己的住处,恪纯拍手得意地笑着,萧霁睿淡笑道:“这招可不能反复使用。”

  恪纯撅嘴道:“难得借宿几日,她还要日日霸着你,眼里可有我们两个客人。”

  婉辞抿嘴一笑,拿手戳着她的额头,道:“似你这般狂妄自大的客人,恐怕都要日日烧香盼着你走。”

  恪纯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萧霁睿低头浅笑,眼底那抹幽深似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婉辞转头恰好与他目光对上,只觉有种魔力能叫人不觉沉溺。

  她偏过脸,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表情。“皇上,如今宫里疫症可得到根治?”

  萧霁睿原本看到她扬起的面容上清澈似水,似能看到她的七窍玲珑心。尚未回过神,她已躲开,沉着的问话仿佛她眼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恍惚。

  “御医院虽配置了药方,但始终不能从根本上根治,反复无常。”萧霁睿皱着眉,他心里不是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本笃定事情会慢慢平息,因此隐忍克制。如今事态发展迟迟未曾得到有效控制,他便再也不愿纵容下去,已秘密要求温宁远彻底追查,务必将证据拿到。

  婉辞微微点头,深以为然。“倘若疫症持续下去,到时再难控制。”可怕的不是疫症,而是人心。疫症迟迟不除,人心恐难安定。

  萧霁睿侧了侧头。“你害怕吗?”

  婉辞微微讶异,不得不与他对视。“害怕。”

  萧霁睿却朗声大笑:“你的实话总是让朕找不到责罚你的理由。”

  婉辞微微一笑,才发现恪纯不知道躲到哪去,早已没了踪影。“倘若疫症反反复复,那便不是御医院的人所能控制的事。”

  萧霁睿目光一亮,似拨得云开见月明。“你提醒了朕,朕立刻回去彻查御膳房。”

  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仍是一派的从容镇定,婉辞收回怔仲的目光,细细思量,眼底笼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微笑。

  入夜,冰月高悬,碎星淡淡。恪纯自进入春天以来,一到晚上便很容易犯困。有时她为了提起她的兴致,不得不讲故事,设悬念。紫宸宫里百花齐放。饶是夜晚,味芬气馥却也沁入心脾。婉辞独自提着琉璃灯向庭院走去。不远处站立一修长娉婷的身影,举灯细细打量,才发现竟然是毓妃于冰艳。

  “嫔妾请毓妃娘娘安。”她敛衽行礼。

  于冰艳回转身,迟迟不叫起。良久,悠悠地道:“本宫怕生受不起从容妹妹的礼。”

  婉辞微笑仰头。“娘娘过谦了。”

  知她意指她不让她起身之事,于冰艳挑眉道:“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从容妹妹永远给本宫惊喜。”

  “很少有人能在娘娘的权威下却没有半分自保之心,嫔妾亦如此。”婉辞坦然微笑,只是笑意难以到达眼底。

  “本宫权威之下,却也甚少有你这般聪明之人。”于冰艳柳眉微扬,似笑非笑。

  “也许这也是嫔妾此刻还活着的缘由。”婉辞眼底静如深湖,波澜不惊。

  四周宁静安和,繁华褪尽般澄澈。

  “跟着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顽童,慕从容不觉得辛苦吗?”于冰艳问道。月光洒下,照在她脸上,却并不分明。

  婉辞悠然笑道:“起码心安理得。”

  “怕就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宫里,最稳当的往往最容易被撼动。”

  婉辞心中对她并非没有半分钦佩。这般聪明绝顶又懂得适时藏愚守拙的女子其实最为适合生存在皇宫里,抑或,换种身份,她能做到的比此刻更多。她笑容清浅,回道:“嫔妾想说的,与娘娘是一样的。”外戚专权历来是各朝天子所忌惮的,尤其安国将军于运龙手握兵权。

  于冰艳凤目清凛。“本宫真希望,作为对手,你能攀得足够高、活得足够久。不然,倒真的会让本宫失望很多。”

  她未等婉辞回话,傲然地转身离去。一直隐在一旁的李嬷嬷适时的把手递过去,搀扶她往前走。“娘娘,老奴看着娘娘自进宫以来,心软了许多。”

  于冰艳微微挑起唇角。“她指望恪纯做她的靠山,她所报的希望越大,将来失望亦越大。有时未必要亲手将她铲除,留着看到她的笑话不是更好?”

  李嬷嬷点了点头,却又皱起眉头。“娘娘,明霞这丫头几度做事没有分寸,连累娘娘,老奴看,怕是留不得她了。”

  于冰艳冷笑道:“你懂什么。若非留下她自有本宫的用意,且凭她不知死活的蠢笨脑袋,足够本宫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再蠢笨不堪的人总也有她的用处,尤其是她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也能为本宫办不少事情。”

  “娘娘做事深谋远虑,老奴不及万一。”李嬷嬷感佩道。

  “赵婕妤那,萧湛的情形如何?”这是她目前最关心的事。

  李嬷嬷回道:“回禀娘娘,赵婕妤生怕被疫症传染,把他关着从不让他见定嫔。二皇子倔强固执,屡屡因此在宫里顶撞赵婕妤。”

  摘下身旁的花瓣,一点一点揉碎,于冰艳慢慢地挑起冷锐的笑意。“本宫所料一点都没有差错,好个孝顺的二皇子。”

  “依娘娘看,时机可谓成熟?”李嬷嬷问道。

  于冰艳抬手。“不可。疫症尚未清除,加上这件事情很容易迫得皇上翻脸无情。如今他不得轻举妄动,相同的,我或者我爹同样不能。你嘱咐他们,皇上已然生疑,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不要弄巧成拙。”

  “老奴明白。”李嬷嬷心下更是服帖。

  “本宫就等着萧湛给本宫跟皇上来场好戏,叫那自作聪明的皇后有苦说不出。”于冰艳两颊漾起深锐的笑意,清寒的减去才有的暖融。月色如霜,人亦如霜。

  和风送暖,一季的清冷逐渐远去,处处欣欣向荣。纤纤如丝的垂柳吐出鲜亮的新绿。垂柳婆娑、水影摇曳。柳絮轻扬,间错排开的桃花绽开绯红的笑脸。恪纯巧笑倩兮,折下两枝娇嫩鲜艳的桃花向紫宸宫琼华殿走去。

  才刚进屋,婉辞生生地撞进她的视线,她惊讶地叫出声来,桃花被掷落在地。她惊恐地指着她,叫道:“婉姐姐,你,你怎么会长了疹子?”

  婉辞抿嘴一笑,正色道:“若是知道害怕就别靠近我,是会传染的。”

  恪纯急得眼圈都红了,忙把霜娥唤来。“我问你,你是怎生照顾你家小姐的?竟让她生了疹子,你要我如何是好?你,你要赔我完好无损的婉姐姐。”

  霜娥却只是瞅了一眼,幸灾乐祸地道:“依我看是我家小姐怕了公主殿下,想尽法子躲你呢。你还是乖乖地回太后娘娘那去吧。”

  恪纯狠狠瞪她一眼,上前想要抱住婉辞,婉辞灵巧地躲开,呵斥道:“你是金枝玉叶,岂能容你胡来?”

  恪纯偏生不依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婉辞扑哧笑道:“我真拿你没辙,你放心,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严重,我只不过是拿自己做了尝试罢了。回头等皇上来了,我自会解释给他听。”

  恪纯这才拍着胸口,不住的呼气:“你真是把我吓坏了。”

  婉辞一本正经道:“不过霜娥说得对,最近我的确有些烦你了。”

  “为何?”恪纯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人家不过觉得你身上凉快,靠着你我额外睡得安稳。”她眼珠子一转,取笑道,“该不是你怨我霸着你,让皇叔不能亲近你吧?”

  婉辞两颊飞上两朵红云,忙道:“霜儿,帮我按住她,可不能让她再胡言乱语了。”

  霜娥笑道:“小姐,遵命。”说着把她按在椅上,拧她的脸颊。恪纯咯咯笑着,不住地求饶。“婉姐姐,我再不敢了。”

  “这儿好生热闹。”萧霁睿才进来,看见婉辞不觉一愣。“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生了疹子?”

  婉辞示意霜娥把恪纯带出去,待只剩他们二人时,她盈盈跪下,应道:“婉辞不才,斗胆一试,以查证疹子的由来。”

  “你拿自己来试验吗?”萧霁睿心中无由的烦闷,“胡闹!朕素日以为你稳重妥当,心思细腻,才准许你插手这件事,你竟是如此回报朕?你太让朕失望了。”

  婉辞不想他如此生气,心平气和地道:“回禀皇上,婉辞是有绝对把握的,不会以身犯险,辜负皇上的重托。”

  萧霁睿脸色稍霁,沉吟道:“你且起身慢慢道来,朕再做裁决。”

  婉辞敛容起身,道:“我私下里查过这次疫症的发病区域,似乎目标很明显,便是对准净荷宫附近以及颐华宫附近等四处。原本是怀疑御膳房里的膳食被人动了手脚,但我翻看过记录,并没有看到几处有特别的膳食,而我们回来以后,我一直要求与颐华宫相同的膳食。结果,颐华宫的疫症迟迟反复无常,而我与恪纯却平安无事,因此便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萧霁睿缓缓地点头,俊眉深锁,显然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你继续说下去。”

  “婉辞私下揣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疫症既大面积却又很有目标的散播开来,唯一的方法是——水。”婉辞缓慢而清晰地道,眼神无比确定。

  “你的意思是说,每个宫里都有她的人?”能只手遮天在宫里行凶之人,除了于冰艳不作他想。

  婉辞淡淡摇头。“此次宫里修缮,牵扯的外人很多,未必是各个宫里都有细作。倘若即便是真的,此刻千头万绪也很难理个分明。当务之急,是从御医院里查出不轨之徒。若是留下他们继续为非作歹,下一个受害的绝不会这么简单。”

  萧霁睿长身而立,意识到婉辞的警示并非危言耸听。“看来朕继续坐以待毙倒是给了她猖狂的本钱。朕若不削掉她的一只胳膊,当朕奈何不得她。”

  “事到如今,唯有请皇上下令追查,严办所有涉案之人。”婉辞微微叩首道。

  萧霁睿凝眸注视,春日融融的阳光洒下来,婉辞冰雪般的面庞折射耀目的光辉。屋里那般的寂静,她不待反应,已被他轻身带起,揽入怀里。

  她花容失色,试图挣脱他。“皇上!皇上不能拿万金之躯冒险。”

  “别动。”他下巴抵在她额头,“朕不怕。”

  他的气息包围她,陌生却让她十分安心。“可是我怕。”她盈盈微笑,萧霁睿淡淡的失神,她却趁机推开,“请皇上保重龙体。”

  萧霁睿无奈地笑笑。“你有时却也蠢笨愚顽。”

  婉辞却拿过纸笔,匆匆写下方子,行至门口唤霜娥去御药房配药,回头复道:“奴婢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慢皇上。”

  “如今还只肯称自己是奴婢吗?”萧霁睿笑问。

  微微红了红脸,婉辞垂眸微笑。

  “待御医院的风波告一段落,朕会下旨慕翰林官复原职。”他冷凝的眸子跳跃利光,“朕从前奈何不得的事情,一点一点会慢慢地讨回来。”

  婉辞轻笑,他眼眸里有一种掌握全局的坚定与霸气,那是真正的王者,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下,宠辱不惊,坚定信念的霸气。

  她忽然萌生一种笃定,这样的他,或许值得她守下去。

  “你心里可有对策?”一同坐定后,萧霁睿问道。

  婉辞微微思索,答道:“目前只能确信问题出现在水里,具体的缘由却还要御医院的御医巡查,婉辞不敢妄自揣测。再者,我怀疑御医院开出的药方里混杂了属性不明的中药,以至于疫症反复发作。”

  萧霁睿眸光锋锐。“御医院要查出谁人作祟并非难事,让他们吐真话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朕得好好筹谋才可。”

  婉辞微微一笑,问道:“皇上真心想要听到真话吗?”

  萧霁睿被她问住,半晌,嘴角漾起轻笑。“问得好,问到朕心坎上了。”

  “其实皇上心里是明白的。戏不过是做与人看的,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便可。”婉辞进一步道。

  萧霁睿赞同地点头,嘴角牵起的冷笑有杀伐决断的意味。“而有些人,未必要大张旗鼓他的罪行才能依法惩处。”

  繁星点点、浩瀚无垠。婉辞倚着窗边抬头望去,怔怔地出神,一抹宁静恬和的笑容驻足,清婉柔美、楚楚清幽。恪纯双手托腮,不知在房里待了多久,看了多久,忽而叹息地问道:“霜娥,婉姐姐为何生得这般好?”

  霜娥骄傲地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她可是我的小姐。”

  恪纯斜睨她,不满地道:“幸而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小姐,不然还以为那副好模样都是你的功劳,也不知羞。”末了,仍不忘取笑。

  霜娥笑打道:“你那是妒忌我跟小姐亲近。”

  恪纯晶亮的眸子忽闪道:“你答对了,我可是嫉妒得很。今晚我一定跟你一起睡,不缠着婉姐姐了。”

  霜娥忙不迭地摇头道:“你跟火炉似的,除了小姐谁生受得了你。”

  恪纯抿嘴笑道:“我以为你很想呢?若非如此,你何必夜夜跑来看我几次,真当我都不明白吗?好姐姐,今晚我一定遂你的心愿。”

  霜娥瞪大眼睛,嘴角牵出苦笑。“我还是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能让你放过我得好。”她起身往外走,脚步飞快,似是担心被恪纯缠上。

  恪纯大摇大摆地走到婉辞身边,伸了个懒腰,愁眉苦脸地问道:“婉姐姐,你的疹子何时才会退去?”

  婉辞安抚地笑道:“很快的,我嘱咐霜儿去御药房拿药,并没经过任何人的手,不会有事。你又累了?”

  每每到夜里,恪纯就特别容易犯困。婉辞不得不挖空心思,或是讲故事或是拿她爱吃的甜腻之食来引她。也曾查验过她的药并无不妥之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虚热之症似乎一直都未清除,入春以来,反倒加重不少,让婉辞好生疑惑。

  恪纯点点头。“有些乏力,不过还撑得住。”

  婉辞烟眉微蹙,正色道:“我想,你的病症还是温大人最为清楚,等温大人身体康复后,还需得他亲自过来为你诊断。不然,我不放心。”

  恪纯不以为意道:“我才不要事事都求书呆子,春困也是常事。我身上佩带着暖玉,身子向来都是微热的,都已习惯了。”

  婉辞不赞同地说:“有些事不能因为过于稀松平常便不当其为要紧的事。等疫症根除,我自会向皇上禀报你的事情。”

  恪纯知她外表温柔骨子里却倔强无比,也不再分辨,反关心地问道:“这一次,宫里的疫症不会再反复发作吧?”

  婉辞应道:“应该不会。”

  “可我还是不明白,究竟她有何通天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恪纯依旧不解。

  婉辞沉沉笑道:“其实伎俩并不高明,不过用法巧妙,适逢时机确切便一发不可收拾。其实出疹子有很多方法,不过是对某种事物过敏。”

  “可是宫里向来众口难调,又何来一同过敏之说?”

  婉辞投以赞许的目光。“因此这样东西是人人都必须的。”

  “水?!”恪纯大叫道,“好歹毒的心思。幸而我们搬来她的地方,与她饮相同的水,不然我们恐怕也正深受其害。”

  婉辞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推算,他们在水里下了很细微的东西,能引发过敏。很可能是花粉。一旦宫里有人发现,立刻上报给御医院,再由御医从药方里下药,却简单了许多。这便是为何疫症迟迟不除的缘故。”

  恪纯咬牙切齿地道:“如此劳心费力的,毓妃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她想取代皇后不成?”

  婉辞摇摇头。“这却未必。我想,她最终的目的恐怕是二皇子,却又不会仅仅是二皇子。”

  “湛儿?”恪纯抿了抿唇,“她打得好主意!”

  “我想她未必真心待二皇子,不过是未雨绸缪。毓妃行事步步为营,看似毫无相关却总能一步步要到她想要的东西。后宫里有这等心机深沉之人,总令人不安。”婉辞淡淡说道。

  恪纯却毫不在意地一笑。“凭她再聪明绝顶,我仍是相信你、相信皇叔,更相信世间有天理与公道!”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 承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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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宫阙(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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