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过续阳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余程迅速地洗了个澡，等着洗衣机运转完毕好去晾晒衣服的空当，她给自己洗了一盆草莓，捧着坐在那里慢慢吃着。这是顾方觉从网上帮她定的，非常鲜甜。余程礼尚往来，回馈给他……的猫儿子一箱肉罐罐。
在吃草莓的时候，余程还跟续阳聊着微信，听她继续吐槽。最近，因为方堃母亲过生日的事，续阳亲妈范女士跟她闹了一场不愉快。事情的起因挺简单，就是因为续阳瞒着她给未来婆婆买了一件算得上贵重的生日礼物，还出席了对方的生日晚宴，这让范女士非常不快，觉得她没把自己这个亲妈放在眼里，花那么大一笔钱也不跟她商量。
让范女士生气的绝不是钱的事，而是生怕女儿表现的太过殷勤而显得掉价。本来未婚先孕就已经让人议论纷纷，现在又是贴钱又是贴人的，别人看在眼里该怎么想，怕不是觉得你是嫁不出去才会如此上赶着。然而这在续阳看来就是个很简单的事，母亲言语间流露出来对她未婚先孕的不满和嫌弃让她有些难受，解释半天也得不到体谅，她干脆也恼了，借着上班的机会直接搬去了自己的小公寓住，还斥巨资请了个保姆，俨然一副扎下根不准备再回去的架势。
余程对续阳这种“硬碰硬”的处理方式不是很赞同，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只好劝她宽心，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续阳搂着她掉了几滴泪，然后又开开心心地给方堃聊微信，让他帮忙带几盒小龙虾回来，她要跟余程放肆一下。这就是续阳目前的生活，用方堃的话说——痛并快乐着。
余程叹一口气，听见洗衣机滴滴响，她拍拍手打算起身去晾衣服。刚放下的手机忽然响了，余程低头一看发现是顾方觉发来的视频邀请，立马又摊回到了沙发里。
这几天顾方觉可以说是非常的忙，每晚空下来能跟她说几句话的时候基本都是十一点多了，今晚难得这么早，余程都替他开心。
“这么舒坦？”顾方觉正给自己煮面，垂眸见余程躺在沙发上吃着草莓，不由一笑，问道，“草莓好吃么？”
余程点点头，见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包速食拉面，她一撇嘴，说：“你又吃这个？叫个外卖也行啊，最起码品类还丰富点。”
“这个点了，懒得折腾。”顾方觉从岛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溏心蛋，问她，“加个蛋，行了吧？”
余程勉强嗯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吃着草莓，看他煮面。
“今晚上你吃的什么？”煮好面连锅端一起放在桌子上，顾方觉一边吃，一边跟余程聊。
余程特别迷他吃面的样子，有些潦草，但绝不粗鲁邋遢，相反，很率性！默默支颐欣赏了一会儿，余程向他报备了自己的晚饭，顺带又把去看续阳的事儿告诉了他。
“还真让你说着了，大猫儿还没嫁过去呢，两位妈妈的斗法无形中就已经开始了。”余程笑了下，有些无奈道。
“我看范阿姨也不是冲着刘阿姨去的，她多半也是为了自己的闺女。”
刘阿姨就是方堃的母亲，她姓刘，全名刘红跃，乍一听像是男子名。听说她上大学之前叫刘红月，后来自己改成了“跃”，在军科大院里也是位人物。
“甭管怎么说吧，都是续阳夹在中间为难和受气，想想也怪心疼她的。”
顾方觉没说话，低头吃了几口面，咽下一口汤，对余程说，“还好，咱们以后没这个麻烦，傅教授和程阿姨都没那么多规矩，比较通情达理好说话。”
“……”余程瞅他几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想这些会不会太早了？”
“怎么？不是你说的等我回去就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又想反悔？”
什么叫“又”，她何时反悔过呐。而且，他这不是还没回来？
余程向顾方觉表示了抗议，后者听了笑笑说：“你要是介意这个，我可以请个假今天回去明天再过来。时间也不用太久，十分钟，够跟你见一面说几句话把咱俩的事定下来就行。”
“你想得美。”余程笑，“你这不是耍赖嘛，我才不答应。”
顾方觉就知道她得说这话，干脆也不理她了，几口吃完剩下的饭，起身去刷碗。余程耐心等着，等他干完活之后，催他带自己去看看猫儿子。顾方觉无奈，拿着手机去了次卧，一进屋，就发现了小橘刚干完的坏事。
“余桃桃——”他这声音有些危险，“你瞧你儿子干的好事！”
顾方觉说完，把手机屏幕对准次卧的床上，上面有一摊水渍，看上去很像是小橘尿上去的。
余程无语了下，然后下意识为儿子辩驳：“是不是水啊？是不是它玩水带上去的？”
“你这意思，是让我凑上前去闻闻，辨别一下？”顾方觉又把手机屏幕对准自己，略眯着眼看着她。
那倒也不用……
余程抓了下头，说：“你不要只说我嘛，它是我儿子，就不是你儿子？这些天可都是你在带！”
顾方觉没想到她这锅倒是甩的一流，睃她一眼，上前去把小床的床单给扯了下来。小橘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见状还要上去保护自己的“战果”，被他爹按着大脑壳给赶下了床，在一旁急的喵喵叫。
余程在视频里看着，有些心疼了，对顾方觉说：“好像有那种隔尿的床垫，我们买回来，铺在床上吧。”
“你能保证它只在这张床上尿？家里其他地方呢？小东西玩疯了肯定不挑地儿。”顾方觉瞅了一眼脚边可怜巴巴的小橘，没舍得训，又对它妈说，“即便是我忍了，那到了乐乐那儿呢？你还想让它尿揭总家？”
这倒……也是。自己家的孩子，总不能让别人受累。
“那要不你找个顺风车，把小橘送回来吧，我来养。”余程说，反正她以后时间会相对多一些。
“小余同学，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住的房子也是我的。”拎着床单到卫生间里找了个桶泡上，顾方觉拿起手机，对余程说道。那意思是尿我一套房子还不够，打算尿两套？
余程眨巴眨巴眼：“你这意思，是我寄人篱下，不能做主养宠物，是吗？”
“……”脉就这么被人号住了，顾方觉沉默几秒，转移视线道：“你要是不嫌洗床单累，那也行。”
服软了。余程忍不住笑了，想了想，说：“要不带他去绝育吧。”
“……绝育？”顾方觉没太明白。
“我看网上说，小橘这样突然乱尿，八成是到发情期啦。既然我们不打算给它留后，那就一割解千愁吧。像你说的，总不能送到乐乐那儿再把人家家里污染了。”
顾方觉有些犹豫。可能是同为雄性，一想到要做那种手术，不免有些……咳咳。但毕竟是要长养的，相比之下总是绝了更省事儿。顾方觉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我考虑下吧。”最后，他说。
两天之后，顾方觉还是决定带俩人的猫儿子去做绝育手术。主要是床单太难洗了，以及……他实在是不想闻猫尿味儿了。做完之后，他给余程拍了个小橘麻药劲儿未过的那个口歪眼斜吐舌头的可怜样，附带一句评价：“作案源头已收缴，从此以后只管无欲无求长肉肉吧。”
余程被逗乐，发了一个摸头的安慰表情，然后又嘱咐他，让他这两天好好照顾崽崽。
*
在家照顾小橘几天，确定它已经基本恢复，顾方觉又把它送到揭乐乐那里，然后准备出差。这段时间顾方觉的行程总是如此，频繁出差，十天有九天不在家。每次回来床铺都还没暖热，人就又走了。
这一次，顾方觉去的仍是位于秦城奉良的试飞院。这是全国最大的一家试飞院，陇飞旗下的经典机型Y37刚刚更换了发动机，有几项补充的试飞试验科目要在这里进行。
顾方觉刚到，就听说海城商飞在为旗下的某一型号做全机静力试验。这是航空界一个经典的试验，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试验，虽然顾方觉不是结构强度专业的，但他现在在陇飞也属于一把抓，很想亲临现场一睹为快。不过他现在毕竟不是海城商飞的人了，不方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于是他就没给之前的老同事找麻烦，只是在试验顺利结束之后去见了见这次商飞的带队型号总师，宋萍宋总。
宋萍是顾方觉多年的老上司，在这里见到他很高兴，听说他们正在给Y37换装新的发动机，颇感兴趣，还专门去他们停放试验机的机库瞧了瞧。跟揭绪良一样，宋萍也是陇飞出来的，后来国家牵头组建商飞研究国产大飞机，宋萍就被调到了海城，从此就在海城商飞工作了。关于Y37，她也从事了相关的研发工作，那是她从军机转民机接受的第一个型号任务，对它有很深的感情。
“现在这小家伙变得都快要让人认不出了。”
宋萍亲切地称呼“Y37”为小家伙，这让在场陇飞的人，都没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很不习惯这个称呼。但相比海城商飞在研的百座级的国产大飞机，他们这架只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的轻型运输机，可不就是“小家伙”么？
“甭管它怎么改，Y37图纸上的第一笔线是你们划下的，这点变不了。”顾方觉说。
宋萍瞅他一眼，笑说：“去老揭那儿半年多，小顾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顾方觉大言不惭地嗯一声：“是揭总带坏的我，您说说他。”
宋萍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又绕着Y37转了几圈，了解了一下试验进度，宋萍示意顾方觉跟着她一起出去，俩人有话说。
此刻，时间接近傍晚，试飞院的上空已经安静了下来。有风来袭，吹起宋萍的头发，露出下面些许白丝。差不多也就半年时间没见，顾方觉感觉宋萍老了许多。
“是不是觉得我比之前老了？”宋萍也有此感，捋了下头发，问顾方觉道。
顾方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您身上任务重，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
“没办法啊。”宋萍叹口气，看着头顶的天空，说道：“现在正是最紧要的时候，我们迟一点，国家就落后一大步，真是一刻也不敢懈怠。”
顾方觉也就不劝她了，只说：“那您多吃点儿好吃的补补，晚上尽量少熬夜。有什么工作交给底下人去办，现在不是刚起家的时候，队伍都已经带出来了，您犯不着事事亲力亲为。”
这话倒让宋萍点了点头，她笑一笑，问他：“这半年在老揭那儿干得不错吧，看你这状态就看得出来，小伙年纪轻轻，容光焕发。你龚师兄今儿还悄悄跟我说，说小顾怎么越活越年轻，越长还越帅了。”
恩师善意的调侃让顾方觉也没忍住一笑，神情略不自然了一下，然后说道：“宋总，对不起，在您最需要的时候，我当了逃兵。”
说起这茬，宋萍的神情也严肃了几分，“我确实为你的离开感到遗憾。但是方觉，这事儿也不能怪你，我能理解。”
宋萍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顾方觉感受着恩师掌心里的温暖，心尖略略一刺。
顾方觉提出离职的时候，其实上一个飞机型号的定型工作已经开展到最后了，他并没有给团队带来太大的麻烦。顾方觉之所以这样说，纯粹是因为对宋萍的不舍。可他到底，还是离开了商飞。
因为赶进度，上一个型号的飞机试飞工作安排的非常紧张，那时顾方觉可以说是常驻奉良，每天埋首在机库和办公室里忙碌着，只为了能够早早地拿下这架飞机的型号合格证。与此同时，负责适航审定的民航局也派驻了工作组来和他们一起进行相关科目的试飞工作，两拨人马共同合作，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却也时有争执发生。
最让海城商飞的工作人员怵头的是工作组的谢组长，此人军人出身，从事了多年的飞机质检工作，专业精良之余，要求也十分严格。在试验试飞的过程中，难免出现不少问题，有时遇到顽固性难题，十天半个月解决不了，谢组长就急躁起来，常常半夜里发邮件，催问工作进度，偶尔说一些难听话。
其实大家都能理解。这是举国关注的国产大飞机，适航部门还想借此扩展与别国的适航双边协议，还要承受来自这些国家适航部门的审查压力，也不好过。但理解归理解，自身所承受的压力还是在的，尤其是还得不到自己人的谅解，难免就有些人钻牛角尖。轻则闹情绪，重则直接辞职。
可顾方觉离职却并非是因为此。他是因为当时最敬重的一位老总师因为压力过大脑梗住进了医院，一时忍无可忍，在内部会议上爆发了。当时大家的情绪都不好，有些人为了息事宁人，就让他少说两句。但顾方觉当时气性上来，想到老总师可能再也下不了床，当即就反呛了回去。这还是顾方觉入职几年来第一次与人爆发如此激烈的冲突，后果就是被大领导请进了办公室，劈头训斥了一顿。出来之后，顾方觉递交了辞职申请。
很难说他这一举动没有冲动的因素在其中，但冷静下来之后，顾方觉没有反悔。诚然挥别大飞机会让人感到难过，但人生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也许他和飞机的缘分，就到这里了。尤其是后来老总师的情况一直不好，而工作的整体环境还是没有多大改善，顾方觉为之感到心灰意冷，就坚持离职了。他想，也许他的出走，对留下的人来说是个警示和提醒，最起码从此可以更加互相体谅一些。
然而顾方觉在走出海城商飞的大门时就开始隐隐感到后悔了，之后日复一日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也不确定要不要就此回去，仿佛自打脸一般。直到后来揭绪良过来找他，邀请他加入陇飞，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所以顾方觉常说揭绪良“收留”他，这话绝非客气谦虚，而是发自真心。他由衷地感激揭总能捡回他这个“落跑者”，让他与飞机继续相伴。
“在得知你要离职的时候，我把你叫回来劈头训了一顿，说我对你失望，是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难，很多事情进展不顺利是受条件限制，绝非有人故意刁难，我气你看不透这个道理。可我也明白你，你对姜总感情深，如果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如此。”宋萍感慨道。
姜总，就是那位因脑梗而住院的老总师。他也是航空界的老人了，康复出院后便退下来，现在是国产大飞机项目的资深顾问，不再担任实职了。
“我知道，是我当时钻牛角尖了。”顾方觉低下头。纵然他的出走会对公司有所触动，但现实摆在面前，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就拿姜总和宋总来说，他们之所以会不顾身体这么拼，还不是想把这个基础打牢，让后来人不再吃这个苦么？这种全然无私的精神，不是他这个年纪能完全领悟和学会的。他要走的路，还很长。
“罢了。”宋萍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人都是要成长的。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还在为我们自己的飞机飞上祖国的蓝天而努力，就不算辜负我。你看看你，现在不是做得很好么，那就还是我的骄傲。”
顾方觉微笑，眉眼间已经褪去青涩，满是担当。
“我以后会做的更好，永远让您骄傲。”
“我等着。”
宋萍微笑，暮光下，师徒两人沿着机场的跑道并肩走远。
这就是祖国的飞机人，永不妥协，永不言败，只想让最好的飞机飞上自己的蓝天。只是，他们也很清楚，这一条路，并不是永远都一帆风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