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僵了一瞬,下意识攥住我的手。
「卿卿,别闹。」
我另一只手支着下巴,实在弄不明白萧明尘何至于对许意欢钟情于此。
萧明尘还是为我解了惑:「欢儿救过我的命。」
萧明尘十岁那年,生母早逝,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受气包。
料峭春寒,被几个皇子戏弄,推进荷花池。
七岁的许意欢扑进水里救下了他。
萧明尘自是感激,还留下了块玉佩作为信物。
所以,为着那救命之恩,我这糟糠妻也可弃之不顾。
既是这样俗套的故事,那救下萧明尘的也必然不是许意欢。
我笑着看向萧明尘:「可我听说,许贵妃从不会水。」
「欢儿是那次之后,便开始畏水。」
哦,是用了这样的理由。
「那玉佩呢?」
「被一个小丫鬟弄丢……」萧明尘像是也意识到什么,眉头紧锁,「你是说,当年救下朕的不是欢儿。」
八岁那年,许意欢来过庄子上,瞧见我。
她爹娘恩爱,我和姨娘却是一根刺。许是妒心作祟,她要我扮做丫鬟跟在她身边,瞧她风光无两。
期间进宫一次,一个小皇子被人欺凌落水,我知生命可贵,跳水救人,被许意欢嘲了许久,那枚玉佩也被她随意扔了。
疑惑的种子已经埋下,我不欲多言,转了话题,「我要后位。」
萧明尘没应,只让我等,亦封我为贵妃,与许意欢平齐。
他是一颗帝王心,我母族只顾着许意欢,给不了他帮助,又如何能为后。
我只觉得他可笑,分明什么都给不了我,却要来巴巴地许诺。
春兰殿奢华起来,我心情却好不了半点。腹中胎儿成长,是在汲我的养分。
吃了吐吐了吃,我被折磨狠了,萧明尘还例行公事般日日烦我,仿佛多么深情。
我从心里厌恶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本想悄无声息地流了,却被萧明尘拿奶娘的命威胁。
他们总能找到我的命脉,那个慈祥的妇人,不该因我的任性而死。
9
怀胎六月时,许家倒台的消息传来,定了勾结外族的罪。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萧明尘在许家倾力扶持下艰难登上皇位,坐稳后第一事就是过河拆桥。
这回进冷宫的成了许意欢。
自那日埋下种子后,萧明尘千方百计去查明,许意欢的救命之恩子虚乌有,赐了她自尽。
许意欢迟迟不肯自戕,闹着要见我一面。
她连我当时的状况都不如,发丝凌乱,面如金纸,淬了毒的目光中是刻骨的恨。
最是无情帝王家,许意欢如今才明了这道理。
「阿姊,你以为陛下就是真心爱你么?」
爱不爱有什么要紧,帝王家哪里来真情。
我的爱从未有一分落在萧明尘身上,所做只为他能念我一分好,发迹莫忘糟糠妻,自然也不要他那廉价的爱。
「我是活不成了,许意卿,你也莫想好过,你那乳母死得好惨啊。」
恰若惊雷平地起,我猛然冲过去掐住她的颈,声音颤得厉害:「乳母……死了?」
许意欢脸色涨得通红,却仍大笑,干裂的唇溢出点点猩红的血。
「活人哪有死人好藏呢?一日找不到乳母,你就一日不敢逃离。」
一口鲜血喷出来,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萧明尘忙慌慌来抱我,焦急如焚,眼泪滴在我颈窝。
他说许家已除,可立我为后,说他所爱从来是我,要与我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他说孩子还会再有,求我莫伤心欲绝。
谁在乎那个流着他的血的孩子,我只要我的奶娘,心底总存了一分奢念,我求萧明尘让我看一眼乳母。
他沉默了。
那个养我到十四岁的、比我亲娘还亲的慈祥妇人,不得善终。
10
我每夜都能见到奶娘。
有时是一身鲜血来索我命,有时面上挂着温和的笑让我好好活。
如厉鬼缠身,我却贪恋那样的梦,至少还能看见奶娘的脸。
精神恍惚了月余,萧明尘补偿似的日日献媚讨好,想要和我重修旧好。
我只明确了一个念头。
我要萧明尘从最高处跌下,更要他死。
从宫人们口中知道,许意欢自尽改了凌迟,我也该去送送父亲和主母。
刑部大牢中,两个几乎看不出形貌的人佝偻在一起,他们瞧见我,开口问的便是许意欢如何。
当真是一对好父母。
「父亲和母亲无须担忧,有你们作伴,想来意欢妹妹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
主母攀着铁栏骂我是个毒妇,父亲恍若才想起我这个女儿,哭着要我向萧明尘求情。
「我如何没求呢?陛下仁慈,本想给你们留一具全尸,我特地求了凌迟。」
父亲目眦欲裂:「畜牲!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你和你姨娘一样下贱!」
何来养育之恩?生我者弃我,养我者已死。我早已是孤家寡人了。
身后辱骂哭泣声渐弱,我走出大牢,眯着眼看天上的光。
我从不尊贵,却可以活得肆意,是他们毁了我本该安稳的人生。
十日后,我接了圣旨,成了大周朝的皇后。
帝后恩爱,琴瑟和鸣,是为佳话。
11
近来萧明尘忙得很,竟没时间来烦我,夜夜宿在勤政殿里。
朝中耳目灵通,我知是萧淮安开始笼络朝臣。
当年萧明尘即位,是萧淮安不在宫中,而他拿出了一道圣旨,废储君,立新帝。
三万私兵临城下,朝臣纵有再多质疑也只能吞进肚子里。
当时的太傅却嘶声竭力斥萧明尘是谋逆之臣,随后触柱而亡。
那样惨烈,给萧明尘所谓名正言顺的即位蒙上了一层阴影。
萧明尘妒恨萧淮安入骨,自登基后屡屡暗杀,却因我通信,终不得手。
狡兔尚有三窟,我又怎会将身家性命全压在萧明尘身上,萧淮安就是我的退路。
朝臣暗中拥护淮安者众,他手中又有兵符,且无错处可找,明面上自然也不可废。
好在萧淮安志在山水,倒也无需过多防备。
只如今竟有卷土重来之势,焉能不头疼?
世人皆道宁王殿下清风朗月,可若不懂汲汲营营,又怎能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存活。
我在等他来寻我。
此夜无月,星子渐隐,萧淮安避开耳目,轻巧翻进了我的寝宫。
他的怀抱温暖,我在他琉璃一样的眼中看见自己脸上的泪。
「卿卿,柳姨给你留了一封家书,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萧淮安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薄纸,我颤着手接过展开,字字句句,浸着一颗慈母心。
泪是破闸而出的洪,指甲掐入掌心,我当然会好好活着,而后索萧明尘的命。
「本宫想赠宁王一场泼天富贵。」
萧淮安摇了摇头,温言:「宁王对帝位从来不感兴趣。但许意卿要的,萧淮安一定能给。」
12
近来萧明尘很宠爱一个宫嫔。
一个名唤洛婉的,容貌与我像了七分的姑娘,性格却与我迥然不同。
我不肯轻易低头,她却像只温软的兔子,很会讨萧明尘的欢心。
盛宠之势,和许意欢当年很像。
纵出身寒微,萧明尘也把她捧上了妃位。
我命不久矣的消息并非秘事,宫中隐有流言起——我死后,洛婉会是下一任皇后。
十五月圆夜,萧明尘烂醉如泥,抱着我喃喃低语:
「婉儿很像你。朕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年轻的你。卿卿,朕很想补偿你。」
恶心透了。
我的指尖在萧明尘颈上流连,昏黄烛光下青色血管隐隐跳动,让我有了扼断的欲望。
还不是时候,我不能背上弑君的罪名。
萧明尘的身体一日日衰弱下去了。
起先是偶尔的头痛,他只当是风寒,然而头痛愈演愈烈,又添了咳血的症状。
然而太医院查不出半分,来自异域的奇毒,剂量又用得小心,如何能被轻易发觉呢?
焦躁易怒,阴晴不定,这是如今的萧明尘。
太医贬了一批又一批,朝野之上战战兢兢。
他将疾病掩盖得很好,只不曾瞒我,直到在上朝时昏过去。
萧明尘膝下无子,有朝臣恐慌,劝他过继宗嗣子。
正值壮年又暴躁易怒的君王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那臣子被处以极刑,九族不得善终。
经此一事,萧明尘渐失人心。
妃嫔皆被赐催子汤,洛婉被摊薄了宠爱,萧明尘像只花蝴蝶,流连在后宫花丛中。
然而我小产后那段日子里,萧明尘日日陪我用膳,小厨房做出的饭菜里,每一样都加了绝子药。
他再如何辛勤耕耘,也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