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时的绿皮火车和三小时的黑车交替洗礼下,齐果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冬日的码头,人员凋零,有种寸草不生的感觉。
这是通往渔港镇的必经之路,在此乘船,经过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交通不便,出入只能通过轮船,这既是渔港镇的优势,也是它的悲哀。
这次行程本就在意料之外,如果可以选,齐果并不愿意回来。小地方特有的情感羁绊让她抵触,太过熟悉的人和事,也会让她没有安全感。
何况,现在的她,今非昔比。
寒风簌簌,无孔不入且肆无忌惮。
手机铃声响起,看了眼电话号码,齐果指尖用力,将电话挂断。
她抻了抻僵硬的腰椎,酸痛的胳膊和肿胀的脖子,体会着三十岁后身体每况愈下的冰冷现实。
恨不能做个体操全套的齐果,这才一手拖着黑色行李箱,一手拿着刚买的轮渡船票,走进安检区。她的双手因寒冷而变得红肿,并逐渐失去知觉。
齐果将船票的二维码对准扫码区,只听一个有些亲切的机械女声响起:“居民票”。
科技感十足的验票机,排除其他不谈,这硬件水平已经向一线城市看齐。
检票员瞥了眼齐果,硕大的墨镜遮住她上半部分的脸,头上的围巾又遮挡住了下半部分的脸,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更别说是居民了。
“您好,请出示一下证件。”
齐果在LV包里翻找身份证。这个包,是齐果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即使如现在这般,她也没有将其变卖的打算。仿佛只要这个包还在,她就还有护身铠甲。
检票员接过身份证:“麻烦把墨镜摘一下,你挡得太严实了,看不到脸。”
“大哥,我回的是家,不是派出所。”
“不好意思,主要是居民票比游客票便宜,让好多人钻了空子,这才查得严了些。”
“我是渔港镇人,不是什么游客。”
“哪有方言讲得这么别别扭扭的渔港镇人啊。”
齐果摘下墨镜,黝黑的眼珠剥开红肿的眼皮,直直地盯着对方。巨大的黑眼圈吓得检票员后退几步,连忙招手让她上墨镜。
“阴气太重。”
检票员自以为的小声嘀咕,却尽收齐果耳中。
她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近十年未回家,齐果与方言割离太久,舌头产生应激反应,一说方言就打出溜。
伴随着货车进船的轰隆声,齐果挺胸抬头,踏着高跟鞋踩在铁制甲板上,下一秒便体会到了目中无路的后果,鞋跟深陷到甲板缝隙中。
趁着四下无人,她拼了命地往外拽,却见高跟鞋纹丝不动,还有愈渐嘲笑她之意。
齐果的脚踝红肿,隐隐作痛,又生怕身后来人,看到自己的窘境。她一不做二不休,不再跟鞋子较劲,打开行李箱,拿出剩下的唯一一双鞋子——灰色兔子拖鞋。
干练都市丽人与棉拖鞋形成巨大的割裂感,饶是心态再好,齐果也忍不住腹诽,倒霉的事接二连三,自己难道真的是流年不利?是不是应该去庙里拜拜!
轮渡分为三层,第一层用来装车,第二层是室内座位,第三层是户外座位。
冬季向来是渔港镇的旅游淡季,轮渡二层,就连服务员都趴在柜台前,无精打采。
齐果环顾四周,周围人三三两两地聊天,耳边充斥着熟悉的方言。虽然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但那种熟悉感却似天生的。他们黝黑的皮肤,是常年从事海上作业的印记。
反观齐果,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窗外闪烁如砂纸的海水,在墨镜下变得平静且暗淡。
齐果躺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肩膀却被人轻轻拍打了几下,这不合时宜的打扰让她语气不善:“有事?”
身体圆润的轮渡服务员一屁股坐到齐果的旁边,热情地拿出宣传单,殊不知墨镜下的齐果并未睁眼。
满头小卷的女人笑盈盈地看着齐果,这笑容带了丝谄媚。
“姐妹,是来旅游的吗,顶层贵宾舱要不要了解一下,只要六十块,就能享受与海天交接的感觉,体验最原始最纯粹的悸动。”
“你确定说的是悸动不是抖动?这么冷的天,去露天船舱会死人的。”
本以为如此的不留情面会让服务员退缩,还自己一个安静空间,却没成想,对方愈挫愈勇。
“姐妹,那渔港镇特色美食要不要尝一尝,咱们船上准备了鳕鱼烤肠、爆浆大鱿鱼、章鱼小丸子……”
齐果再次开口:“就你刚才说的三样,没一个是渔港镇能打捞上来的海鲜。”
空气一瞬间的沉默,服务员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挂着强颜欢笑:“姐妹,你知识很渊博啊……”
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终于击溃了服务员想要业绩的愿望,悻悻地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正要起身离开,服务员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船票。在看到船票上写着“齐果”两字后,她先是一愣,随即满眼都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服务员不确定地开口:“齐果?”
如同被金角大王拿着紫金红葫芦念名字似的,齐果忽地睁开眼,汗毛倒竖,浑身警惕。
“你是齐果吗?”服务员再次询问。
眼前这人,一头极具辨识度的卷发,容不得齐果装失忆。
她是自己的高中同桌,江亚菲。
齐果有些抗拒,将头微微转到一边:“我不是,你认错人了,这船票不是我的。”
不行,她还没做好见老同学的准备,更不想跟人寒暄自己的近况。
齐果不着痕迹地将身体侧移,企图与对方保持距离。
江亚菲却灵巧地将墨镜向上推,齐果的整张脸出现在对方眼前。她双手抱住齐果的肩膀,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
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江亚菲还是将齐果认了出来。
“你是齐果,我绝对没认错!除了黑眼圈有点大,其他的都没有变。我的天哪,我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狠心啊,我好歹也是你的高中同桌,你竟然装作不认识我!”
这言语,这音调,竟让自己莫名有种做了渣男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没认出你来。”齐果连忙转移话题,“快来给我介绍介绍你们船上的特色美食。”
“还介绍什么美食啊!”江亚菲激动地拍着大腿,做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气动作,一改刚才的工业化笑容,“你是不是回来参加齐美丽,不,齐阿姨的婚礼?我也想去,可是调不开班。”
看着江亚菲一脸可惜的模样,齐果忍不住吐槽:“婚礼你还没参加过吗?有什么稀奇的。”
齐果不信,渔港镇的婚礼还能举办出花来,如若不是形势所迫,或许她根本不会回来参加这场婚礼。
“你不知道吗?齐阿姨说要办海滩婚礼,但是天气太冷,只能转到室内。不过阿姨眼光一向好,婚礼现场肯定漂亮。”江亚菲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脸颊,羡慕道,“而且,听说新郎官很年轻,也很帅。”
面对江亚菲的滔滔不绝,齐果有些游离,她抗拒关于齐美丽的对话,源自精神层面。
“说说你吧,怎么干起这工作了?”
被打断的江亚菲也不恼,反而一脸骄傲的模样:“这工作,比公务员还铁,十个事业编也不换!是我爸托了大姨父的表姐的弟弟的姑姑的关系,才给我塞进了这里,工资高,假期多,重要的是还有外快赚。”
“当然,跟你肯定没法比,听说你在大城市混得可好呢!”江亚菲看了眼齐果,有些羞赧,随即又想到什么,立刻说道:“咱们好多同学都羡慕你!觉得你特别厉害,能在外面站住脚。他们有的像我一样,一毕业,就收拾铺盖卷回来了。不是继承家业,就是靠关系找了个工作,根本没有在外面闯荡的勇气。”
“对了,你这次回来,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看情况吧。”齐果敷衍地回答。
手指有节奏地轻点在座位上,这是她不耐烦时的表现。而戴墨镜的好处之一,就是当你觉得对话无聊时,走神也没有人会发现。
“你要是有空,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饭。你太久没回来了,咱们渔港镇变化挺大的。就咱们之前上的小学,因为收不上学生,好多班级里就只有两三个孩子了。还有……”
船内广播响起,打断了江亚菲的喋喋不休:“尊敬的各位旅客,渔港镇已经到了……”
齐果匆匆跟江亚菲告别,抄起手提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船舱。
江亚菲冲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喊:“你别忘记给我打电话啊!知道你回来,大家肯定很高兴!”
无人回应。
对于江亚菲的热情,齐果有些招架不住,毕竟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心情,去面对大家。
站在渔港镇的土地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家乡,齐果竟停住了脚步。
渔港镇,坐落在北方的边陲小岛。岛陆面积二十三平方公里,海岸线狭长。岛内四季分明,植被丰富。
靠着捕鱼养殖和海产品加工两大产业,支撑着镇上居民的生活。镇上总共六千人左右,外来人口占据小半。
海岛由三个村落组成,分别为小庙村、南城和北城,其中小庙村是齐果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因一百年前建了座妈祖庙而命名。
顺着“渔港镇”三个大字的方向,齐果望向远处的一座山峰,山峰上的妈祖庙清晰可见。
直到此刻,齐果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冲开挡在门口拉客,嘴里不停吆喝着的出租车司机的围堵,齐果走出渔港镇码头,来到公交站牌前。
岛上的公交车已经变成了崭新的新能源汽车,诚如江亚菲所说,镇子确实有了些变化。
就在齐果翻找零钱时,公交车发动,身旁一个大妈冲齐果招手:“小姑娘,咱们的公交车是免费坐的,不用交钱。”
齐果惊讶后道谢,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
她望向窗外不断变换的街道和建筑物,从横跨海岸的公路、海鲜市场、超市,到郁郁葱葱的树林,对她来说,这些画面与记忆中的已不大相同。
近乡情怯,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齐果甩了甩脑袋,压下心中奇怪的感觉。
十几分钟后,她在终点站“珍岛酒店”下车。
酒店大门口,婚礼宾客从大巴车上下来。乌泱泱的人群出现在齐果面前,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下意识地拽了拽头上的围巾。
他们踏着散漫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朝酒店内走去,小心地避着噼里啪啦燃放的鞭炮。
火药味涌入鼻腔,烟气弥漫在她的四周,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梦幻和模糊。
齐果站在原地,犹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火红的充气横幅伫立眼前,上面是喜庆的一排大字:“恭喜齐美丽女士和肖文浩先生喜结良缘”。
齐美丽,正是齐果的母亲,是她“貌合神离”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