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步走进酒店,齐果将行李箱拖到前台。
“麻烦寄存一下。”
前台服务员一脸好奇:“呦,齐姐的人脉怪广的,还有拎着行李来吃酒席的。”
齐果未置可否,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快速地化妆。
经过涂抹粉底液、睫毛膏、眼影、高光、口红等等,一通忙活,精致的妆容出现在齐果的脸上,就连黑眼圈也被遮了个完全。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齐果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几天就跟做梦一样。
活到三十三岁,突遭巨变,齐果心神俱疲,即便这样,她也想尽可能地精致一些。
她不允许回到故乡的自己,让人看到一丝一毫的狼狈和落魄。
走进宴会厅,映入眼帘的,是清新淡雅的装饰风格。
白色的鲜花遍布在各个角落,就连吊顶上都是鲜花装饰。十张圆桌有序地排列,上面铺着洁白的绸布,玻璃转盘的中央放置着花瓶。
每张桌上都有红色卡片,写着落座的宾客名单。此时大部分人还未落座,都在与自己相熟的人聊天。
齐果被安排在最前排的桌子,与自己同坐一桌的,还有很久未见、亦想永远不见的亲戚,包括表姐方月阳。
齐果一口饮尽杯中香槟,试图安抚杂乱心绪。
母亲齐美丽,是一名优秀的舞蹈老师,任职于省级舞蹈团。
那时的渔港镇,人人都在议论三代贫农的家庭养出来个金凤凰,搞艺术的,会跳舞,稀奇得很。
在渔港镇这块土地上,齐美丽的职业属于稀缺资源,是受人尊敬的存在。不少人花钱请齐美丽给孩子舞蹈开蒙,其中齐美丽最用心教的,就是表姐方月阳。
与齐果大大咧咧、做事冲动、果敢的性格不同,方月阳温柔婉约,柔美如水。用齐美丽的话说,方月阳是个学舞蹈的好苗子。
小时候的齐果固执地认为,自己出生时,一定是跟方月阳抱错了,不然为什么表姐更像齐美丽的女儿呢?
几杯香槟下肚,齐果的心情放松了些许,耳中传来宾客的说话声。
“齐姐可是不得了啊,你们知道她那个小丈夫,肖文浩是什么来历吗?”
“听说也是个舞蹈演员,俩人是在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怪不得啊,这小伙子身条可正呢,长得还帅。”说这话的大妈,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本来就不喜欢听八卦,更别提八卦的正主还是自己的母亲。齐果端着酒杯,往旁边的位置移了移,尽量让这些杂音远离自己的耳膜。
人潮骚动,齐美丽携着新任丈夫肖文浩走进大厅。
齐美丽身穿落地白裙,身材在长裙的包裹下显得尤为凹凸有致。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个女人,让她站在年轻丈夫身边,不显丝毫的老气。
而站在齐美丽另一边的,不出齐果所料,正是方月阳。
许是母女连心,齐美丽和齐果的眼神穿越人群对视,齐果眼神快速闪躲,随即又不甘示弱地重新对视。
躲什么躲?她又没有做错什么。齐果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人群中,她的妈妈还是那么的明艳动人,一出现便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齐果将杯中酒喝尽,朝齐美丽走了过去。
与齐美丽的恩爱情仇,她都不知从何讲起。什么母女没有隔夜仇,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在她俩人面前全是悖论,全是假的。她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矛盾和争吵。
大到人生规划,小到吃什么饭,几点钟起床,看哪个电视频道,都能让两人吵上一回。
齐果努力回想上一次跟齐美丽见面是什么时候,从脑袋的犄角旮旯里搜寻记忆。
好像是齐美丽来参加齐果大学毕业典礼的那天,本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没想两人在餐厅吃顿饭都能吵得死去活来,很快两人便成了餐厅里最“扎眼”的存在,热度远超同时间谈论分手的三对情侣。
往事不堪回首,如若不是今天这个场合,她是绝不会回忆这些糟心事的。
“表妹,好久不见!”
方月阳温柔的声音响起,齐果握着杯子的手指发紧,礼貌地笑脸回应,随后看向齐美丽:“恭喜,妈妈。”
齐果的视线扫向一旁的肖文浩。
如果齐果没看错的话,对方的眼神里竟然流露出“慈爱”,齐果吓得喉咙一紧:“恭喜,肖...叔叔。”
肖文浩笑嘻嘻道:“你好,齐果。第一次见面,我简单地介绍一下。我叫肖文浩,跟美丽是一个舞蹈团的,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谢谢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应该多多联系。”
齐果尴尬地点头,短暂的寂静回旋在四人周围。
一个中年男人的介入打破了沉静,齐美丽拉着方月阳与对方寒暄:“月阳,这是我们舞蹈团的陶总经理。陶总,这就是我给您提过的,侄女月阳。”
齐果被晾在一边,看着齐美丽、肖文浩和方月阳,犹如一家三口般,母亲为女儿操心前程,紧张工作,积极地介绍人脉。
这画面,好生刺眼。可她却移不开视线,仿佛此刻的自己还不够痛似的,直勾勾地望向她们。
发觉嘴巴泛苦,齐果又喝了杯酒。
果然,她就是个多余的人。
待陶总离开后,齐美丽又在方月阳耳边嘱咐几句,而后才想起齐果的存在,转身走来。
在看到齐果的拖鞋时,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你穿的这是什么?”
齐果缩了缩脚,低声说道:“出了点意外。”
“我是怎么教你的,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吗?平白让人笑话。”
对于齐美丽的不满,齐果早已见怪不怪:“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准备住几天,过得好不好?”
齐美丽被齐果突如其来的连环问题问住,神情怔愣,一时没有回答。
齐果了然于心,她的母亲呀,爱美,要强,从来都打扮得精致,决不允许在穿着上有任何的闪失,这个执念也延伸到了其他方面。
舞蹈要练到最好,事情要办到最好,丈夫要选最好,女儿也要教育到最好,只可惜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成为她的骄傲。
齐果缓和情绪,询问道:“姥爷呢,怎么没有看到姥爷?”
“你姥爷最近身体不舒服,在家休养。”
齐果与姥爷关系更亲,听闻此言,连忙问道:“姥爷生病了?严不严重?”
“最近天寒,感冒了。”
齐果还欲再问,音乐却适时地响起。
台上的主持人朝齐美丽和肖文浩招手:“请新人上台。”
齐美丽和肖文浩缓缓走入台上,方月阳在齐美丽的身后细心地整理裙摆。
台上的新人笑面如花,眼中只有彼此的模样羡煞旁人。齐美丽浑身散发着被爱意包裹的甜腻感,顺着台阶一路朝齐果扑来。齐果闪躲不及,生生被喂了一把纯度极高的糖浆。
父亲和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相爱的画面吗?齐果不记得了,她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两人的争吵。那种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就会引发争吵的动荡童年,让齐果变得敏感和自卑。
齐果的思绪回到了自己十岁生日那天。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暴雨,为了安全,学校提前放学。
别的小朋友都被父母套上雨衣,撑着雨伞的接走了。始终等不来爸爸妈妈的齐果,一路淋雨往家跑,路上还被石头绊倒,硬生生地摔在水泥路上。
一瘸一拐的她站在家门口,浑身湿答答,腿上的裤子不断往外渗着血。
她刚想推门,把“无人问津”的烦闷发泄给父母,哭闹着为什么没人去接她,还是在自己生日这天,门内却发出巨大的玻璃碎裂声。
齐果有些害怕,没有推门而入,只是微微眯着眼睛,从门缝里望去。
齐美丽满脸都是泪水,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颊上。虽然父母总是吵架,但是母亲这副狼狈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齐美丽对着面前的丈夫,一字一句地说道:“生下齐果,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不知是下雨的寒意让齐果浑身打战,还是因为齐美丽的那句话。她只记得那会儿全身发抖,牙齿就跟缝纫机似的,上下碰触,咯咯直响,声音振聋发聩,敲击着她的心脏。
这句话犹如毒针一般,扎入她幼小的心脏。在她震惊、害怕、惊恐等多种情绪的催化下,在心中生根发芽。
这毒无色无味,亦无解药。
她的家因为这次的吵架,分崩离析。齐果再也没有提起关于那天的事,他们三人只是以各自的方式逐渐破碎。
服务员如鱼般穿梭在人群中上菜,头三道热菜,是海参、鲍鱼和大虾,这是渔港镇酒席亘古不变的三大件。紧接着爆炒八爪鱼、清蒸海胆、红烧鲳鱼,一盘盘的菜被端上桌。宾客们纷纷倒酒,倒饮料,品尝着美食。
台上的方月阳正在发言,大抵是感谢姨妈多年的照顾,现在姨妈终于喜结良缘,她替姨妈开心,祝福云云。
齐果将新开的香槟,对着瓶子一饮而尽。香槟的后劲很大,她的脑袋轻飘飘的。
所有的怨气化作动力,齐果走到台上,抢走方月阳的话筒,面对台下所有人的目光,打了个酒嗝。
握着手中话筒,她试拍了两下,咚咚的声音顺着音响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齐果醉意上头,咯咯地笑道:“音质还怪好的。”
对于台上突然出现的齐果,大部分人都还处在蒙圈状态。
“这台上的人是谁?”
“唉,有些眼熟,你们看像不像齐果啊?”
“哎哟,小时候跟假小子一样,没想到长大了,变得这么好看。”
没有理会台下的议论声,齐果对着话筒开口。
“我叫齐果,是齐美丽的女儿。不好意思啊,很久没有回来了,搞得大家都不认识我了。感谢各位叔叔婶婶,大伯大妈来参加齐美丽女士和肖文浩先生的婚礼。我在这里给大家鞠躬致谢!”
鞠躬后,齐果接着说道:“今天呢,我想夸一夸齐美丽女士。要说她有多优秀呢,大家有目共睹,这不肖文浩先生在这明摆着呢。”
台下一阵哄笑,肖文浩笑得更加开心。
看着有些微醺的齐果,齐美丽眉头紧蹙,不知女儿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但碍于站在台上,她只能强颜欢笑,而右手的微湿却出卖了她。
“好了,不开玩笑了,齐美丽女士,是省里都挂得上名号的舞蹈演员,是先进模范,是艺术家。她未婚先育生的女儿虽然没有她优秀,但是她有一个好侄女儿。”
语毕,一滴眼泪不争气地从墨镜后划过,却无人看到。
齐美丽一把夺过话筒,在齐果耳边低语:“你喝多了,别丢人,赶快下去!”
齐果打了个酒嗝,笑眯眯地说道:“你未婚先育又不是秘密,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生气?”后半句话就在喉咙里,齐美丽却说不出来。
齐果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转身准备离开,却因酒劲的原因,一个踉跄,身体不稳,一头朝身旁的八层蛋糕扎了过去。
空气瞬间安静,只有音乐不懂事地继续歌唱。悠扬的声音飘荡在大厅里,360度无死角地环绕在所有人的耳边。
底下的宾客,台上的新人,幕后的婚礼策划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齐果的身上,灼热,刺目。
周身这绵软的、潮湿细腻的触感,甚至让齐果感到了片刻的舒服。
她舔了舔嘴角的奶油,嗯,是动物奶油,很香,很甜,很美味,却与现在的气氛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