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的阳光耀眼，阳光照不到的室内，只有一面面反着光的黑色玻璃。宁自强就在某一扇玻璃后面，手扶着窗台，看着宾馆院门口发生的全过程。
宁慕蓉也在，她听了没几句话，转身就要离开，宁自强一把把她拉住：“你去哪儿？”
“我得去给冉冉撑腰啊。”
宁自强又拉了她一把，表情严肃：“这是他们的家务事，你去不合适。”
宁慕蓉不懂：“那你这样在窗户后面偷听是不是也不合适？”
“就是因为听得到，所以你下去不合适。”宁自强的语气很笃定。
宁慕蓉不再说话了，她避开窗口靠在旁边的墙上，窗外的声音还是不断钻进耳朵。宁自强双手撑着窗台，肩膀微微耸起，迎着午后阳光的方向留下一个沉默的剪影，就像小时候在火车站看着他站在火车车厢的车门后一样。他或许不能算是个称职的爸爸，但终究是个好爸爸，宁慕蓉想起自己向齐冉吐槽自己的爸妈，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说不出的内疚。
空气中蒸腾着透明的热浪，时间也融化扭曲，过了不知道多久，宁自强叹了口气：“回来了，你过去看看她吧。”
宁慕蓉像是密不透风的混沌中猛地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忙凑到窗边看，果然看见齐冉和盛思超已经走回来，而徐烨和齐正涛还在门外挥舞着胳膊，像是试图那样把她抓回来似的。
齐冉说完自己该说的话，扭头就走，她不想再听他们的辩白，她想象的到他们会说什么。
盛思超看齐冉离开，对她的父母说了一声“我们会照顾好她”，也转身追了上去，齐冉说的这些，有多半是从未对他提起过的，他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齐冉走得太决绝，没有想等任何人的意思。
她走进大厅，阿诗玛和阿果迎面走来，她们抱着她的肩膀，释放了善意；她走上二楼，遇见了哭哭啼啼的阿依，阿依过来抱她，夹杂着彝语说了些同情她心疼她的话；她走进房间，刘川和穆玲玲一人抱着一块屏幕，默然抬头看着她。
“什么表情啊，我退圈了，你们少上网上说这些事，听到没有。”齐冉说着在书桌前坐下，“刚刚说的改的怎么样了？穆玲玲，关下门。”
门没关上，宁慕蓉站在门口，挂着一脸讨好的笑：“聊工作啊，那不能少了我吧。”
还得是宁慕蓉，没有用那种讨厌的同情的目光看着她。齐冉让宁慕蓉进来，紧接着门口又闪现出盛思超。
“有话说？”齐冉问，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只微微点了一下头：“能等我一会儿吗？”
“好。”房间门被关上了。齐冉重新把目光放在屏幕上，晃了晃神才重新聚焦：“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
走廊里重新安静，看着大家都各自退回房间，宁自强才向楼下走去。
齐正涛和徐烨还想要进来，保安大爷只管在门口阻拦：“讲过哒，讲过哒，这里面住的都是领导，冇得预约进不来咯。”
“不是宾馆吗？”
“内部宾馆，你当是外头三星五星，有钱就行咯？”保安大爷的态度很坚决，甚至有些豪横，“我们这里内部宾馆，么得规矩不行哒。”
宁自强一路小跑跑了过去，隔着伸缩门，一把握住了齐正涛指指点点的右手：“齐冉的爸爸妈妈是吧。您好您好您好。”他一脸和气，礼数周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个展演团的带队团长，也是宁慕蓉的爸爸，宁慕蓉和你们家齐冉是好朋友，她们合租住在一起，我过来看孩子，也得到齐冉不少的照顾，你们生了一个好孩子啊。哦对了，还有盛思超，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个好孩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正涛熄了火：“你既然是这里的领导，总能让我们进去吧。”
保安大爷还没说话，宁自强嘴一努，大声抢白道：“你们太看得起人啦！我一个带队的团长，外来的客人，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这宾馆里住的也不止我们一个团队，贸然让你们进来，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啊。再说了，楼里面都是人，也别让孩子下不来台，是不是？”
齐正涛把手抽了回来，还想说什么，徐烨扒拉了他一下，问：“你就这么堵着门，不让我们见自己的孩子，你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啊！”宁自强回答得很干脆，“齐冉是个成年人了，也见过你们了，也表过态了，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我觉得这太合适了！”
看他们不再说话，宁自强继续说：“您看，我也做过自我介绍了，简单一句话，我可以算是这些孩子们的大家长。都是好孩子，我作为长辈，我也表个态，我可以担保，他们在这儿不会有任何事情。听齐冉说你们也都工作繁忙，日理万机的，有事的话就请回吧，这儿有我看着，我自己家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您二位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是不是？请回，请回。”
宁自强这番话说得客气，齐正涛和徐烨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大国企的内部宾馆门前，他们到底不敢造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到底还是走了。
……
善后工作沥沥拉拉地做完了，姑娘们也陆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宁自强把房间门打开一条缝，看着宁慕蓉把刘川和穆玲玲送出宾馆，又耷拉着四肢独自返回。
宁自强拉开房门：“你今天不走了？”又向走廊那边努努嘴，意思盛思超已经进去了。
宁慕蓉会意，拖着步子进来，四仰八叉地瘫在另一边的空床位上：“爸，冉冉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这孩子心里藏了多少事啊。”宁自强感叹说，“就像她自己说的，有这样的爹妈，没长歪，真是靠她自己，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听这意思，宁自强是站在齐冉这边的，宁慕蓉心里升起一丝丝小得意，比起大多数父母来说，老宁还是很开明的嘛，她翻了个身，支起脖子看着宁自强：“爸，就是她说的那些搞二次元，当模特什么的，你都觉得正常，可以接受是吧？”
“人家说了合法合规，我又不是法，我有啥好不接受的？”宁自强向后退了一步，聊到这个话题，难免的有些窘迫，“不过，你还是不要去搞这些，上次的那个衣服，就太短了。”
“知道了，双标的老父亲。”宁慕蓉敷衍了事地说了一句，又问：“这么说，看着诺苏长大的宁叔，这门亲事你可以同意了？”
宁自强又向后退了一步：“我算哪个？轮到我同意？再说人家彝族自由恋爱的传统比我们这些封建老古板的汉族人长久多了。”
……
盛思超刚关好身后的房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齐冉先开口了：“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以为的，我家里会给我介绍更好的对象的状况。”
“对不起。”盛思超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的手，齐冉果断地躲开，向后退了一步。
盛思超跟上一步，不顾她的抗拒，把她揽入怀中。齐冉挣了几下，到底是没有挣脱，肩膀一耸一耸，无声呜咽起来。她没有允许自己哭太久，很快挣开盛思超的怀抱，擦了一下眼泪：“别这样盛思超，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坐在床头，背过脸，在床头的行李中翻找，盛思超从另一边桌上拿起纸巾盒递给她，她抽了两张，低头擤了一下鼻子。
盛思超靠在窗台的另一边：“我知道，你今天说这些是为了我说的，你猜到了有人在议论我们，你可以不管这些，你一向也不管这些，你是在为我澄清。”
“不止是为你说的，也是对你说的。”齐冉擦净脸上的泪，抬起微微发红的眼眶，“你看到了，这就是生我养我的人，他们一直在争，一直在吵。别人都觉得他们事业有成，有钱有事业，但是他们的孩子一点也不幸福。家这个字，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布满荆棘的牢笼，所以我不想成家，只想一个人生活。这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现在你可以接受这个说法了吗？”
盛思超沉默了一下：“可是那是你的父母，不是你。”
“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他们这样只允许自己赢的样子，但我渐渐也变成了这样。每次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变得和他们一样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我觉得我在慢慢长成他们的样子，这是我必须背负的诅咒。我记得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不要用老婆之类的称呼叫我，那个责任太重，我承担不起。”
“我记得。”
“盛思超，你人很好，你对所有人都好，我们在一起之前和之后，你都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你，磨平了我很多棱角。但是你对很多事，太笃定，也太霸道了，你可以为自己负责，你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在我们出现矛盾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那一次，我试图向你解释，为什么我暂时不能接受组建一个家庭，你却无比笃定地说，我就是潜意识里认为不是门当户对。那时候我感到的不是失望，而是恐惧，我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像他们两个一样，变成仇人。还有，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对待我自己的小孩，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怎么样才是正确的做法，我的本能就是像我从小见过的那样，巧的是，你也是一样。”
“我特别想向你解释清楚我在害怕什么，在抗拒什么，但是你呢，你在臆想我的潜意识，然后通知我，我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
盛思超上前一步，想抱抱她表达歉意，齐冉却别过头，推开了他。这一次他没有坚持。
“盛思超，无论如何，结婚都不是小事，其实我们都还没有足够了解对方，是吧？”
“对不起。”
齐冉摇摇头，然后就是沉默。
好半天，盛思超才开口说话：“其实，我也没有告诉你我家里的所有情况对吧。我和你说过，我外公是上海知青，大半辈子嚷着要回上海，也说过我妈在凉山长大，没念过几天书，天天被我外公骂。但我没说过，我外公最经常骂的其实是我爸，而他只要一骂我爸，我妈总能找到一万个理由立刻离开，一句也不帮我爸辩解。我爸窝囊了一辈子，在家被外公骂，回家被阿爸骂，在村子里也被人笑笑。所以，当你坚定地站在我一边，在你妈面前维护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有：无论如何，这辈子就是你了。”
齐冉抬起头看着他，有些动容，但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有：“对不起。”
还有：“我们再各自好好想一想，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