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自强的房门虚掩一条缝,父女俩轮番溜着缝对外观察。这会儿看到盛思超从屋里出来,宁慕蓉忙向后招手,让宁自强也过来看。
“完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宁慕蓉向着宁自强挤眉弄眼,小小声地说。
忽然耳朵旁边两声敲门声,虚掩的门下一刻就被推开,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房门打开,盛思超和站在门口的宁自强面面相觑,然后宁慕蓉慢慢从门后面挪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哦,小宁也在。”盛思超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宁叔,我来和您说一声,我这就走了,你们先忙,改天再聚。”
“欸,那个——”宁自强抬了抬手,一时间却没组织好语言。
“谢谢宁叔为我们小辈的事情忙前跑后的,等我忙完这阵子,我就请年假回家一趟。”盛思超说,然后六目相对,沉默了几秒钟,他又突然补上一句:“我是这么打算的,宁叔觉得合适吗?”
突如其来的商量语气,宁自强险些没能接住,愣了一下,才忙不迭说了两句水词:“合适啊,挺好,挺好。”
宁自强站在窗口目送盛思超离开,而宁慕蓉突突突跑出去又兴冲冲地跑回来,把着门边眉飞色舞地说:“爸,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嗨一下?”
“什么东西?”
“冉冉都一个多月没出笼了,现在不用躲了,出去嗨一下!”
宁自强一摆手:“年轻人的事,不去。”
然后,宁自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一群年轻小姑娘一起出现在附近的livehouse酒吧,大概是因为宁慕蓉和齐冉还拐走了他团里好些人,作为带队团长他不得不全程跟着。
舞台上不知名的乐队唱着没听过的歌,舞台下晃动的人头此起彼伏,像一片声势浩大的浪涛。宁自强参与不进去,看看后面台阶上有几张桌子,就走过去高高地坐下。
两个黑黢黢的人影一步跨上两个台阶,晃着肩膀走过来,还以为他们会去旁边的桌子坐下,谁知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宁自强两边。
“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不扫兴的大家长!”他们自来熟地搭着宁自强的肩膀,“强哥!不下去蹦一会儿?”
竟然是邓林和大头。宁自强喜出望外:“你们怎么在这儿?”
大头勾着宁自强的肩膀,手指着台上:“强哥你看台上那鼓手是谁,小黑,上次你见过的!我们弟弟签约了更好的乐队,我们来捧场!”
“你们不上台?”
“我们上哪门子的台啊!我,调音的,大头,搞灯光的,来这儿就是个观摩学习!有音乐,有灯光,还不用干活,喔吼!”邓林站起来,对着沸腾的池子叫了一声,又扭头拉宁自强,“来,强哥,这场子没你热不了!”
宁自强坠在椅子上还没起身,那边大头一把把他架了起来:“强哥,大伙儿都在池子里,就您一个人坐这儿,别提多显眼了,我们哥俩一回头就看见你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那边宁慕蓉几个人逆着人群跑过来,大头远远看见齐冉,大声招呼:“呦,冉总康复啦!”
“何止康复,还拥抱自由了!”宁慕蓉大声说,又过来招呼宁自强,“他强哥!这么多人一起来请你了,别和第一次来似的,快来!”
说这个宁自强可就不乐意了:“哪个第一次来,老汉泡歌舞厅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还没出生哩!”
“知道了知道了,成都分局舞王,那天没赶上的灯球今天给你补上!”宁慕蓉说着,上前接管宁自强被邓林拉着的右胳膊,几个人推推搡搡把宁自强拉了下去。
邓林被挤出内圈,只能双手插兜跟在后面,看着宁自强在大伙的怂恿下有点僵硬地动了起来。
宁慕蓉退后两步,站在他旁边:“嗳,台上的那不是小黑吗?”
邓林倾身向她,大声回答:“是他,我们就是来给他捧场的。”
“都没给小黑准备个应援灯牌?小黑!小黑!你的亲友团在这儿!”宁慕蓉跳起来,徒劳地大喊,然后忽然撞了一下邓林的肩膀:“喂,能挖掘培养出小黑这么厉害的弟弟,你们也很棒啊!”
邓林没有说话,只是喊着小黑的名字,挥着手臂跳起来。
生活总被各种各样的身不由己裹挟,就像你没办法控制舞台上吉他手的和弦,没办法控制灯光亮起或熄灭。但只要眼睛里映着台上的光,跟随着鼓点跳起来,就总不会觉得被这个世界抛下。
……
电子锁打开,门厅灯点亮。
“欢迎回家!”宁慕蓉把屋门开得浑圆,下一刻又有些赧然地挠挠头,“最近两天没顾上收拾。”沙发上堆着衣服,茶几上是外卖盒和零食袋,飘窗也是满满当当。
齐冉环顾一圈,幸福地叹息:“乱都乱出了令人怀念的味道。”行李袋随意堆在门口的鞋堆旁边,把沙发上的衣服往旁边拢了拢,一头栽进去,“一会儿我要亲自收拾,先休息一分钟。”
昨天晚上看过livehouse演出,今天中午又请宁自强和团里的女孩们吃饭,感谢这些天她们的照顾,然后收拾行李,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回到她们的公寓里,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没问题,你收拾,我来搞定晚饭。”宁慕蓉问,“吃什么?”
“螺蛳粉。”齐冉回答得很笃定。
“正有此意。”宁慕蓉打开柜子翻了翻,自煮螺蛳粉还剩一包,那就再配一包肥牛米线好了。
齐冉只躺了半分钟,就精神抖擞地起来收拾屋子,叠衣服,扔垃圾,收拾办公用品……“宁慕蓉,工作资料实在太多了,明天一边过方案一边整理好不好?”齐冉对着厨房里喊了一声,提起门口散落的鞋扔进鞋柜,最后才打开自己提回来的行李袋。
东西很少,从齐正涛那儿“净身出户”,只带走了新买的手机,其他生活用品都是在铁路博物馆附近的商店临时买的,一条睡裙,一双凉拖,两套廉价的衣裤而已。还有一个电热饭盒,是住进宾馆第二天一早收到的快递,收件人名字和电话都是她自己的,一猜就知道是盛思超的手笔,这几天也没少用它热奶黄包和小米粥。作为他送给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齐冉还是决定原样带回来。连带包装一起塞进橱柜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挺残忍的。
行李袋里还有一件东西,装在一个巨大的无纺布袋子里,占用了行李袋一小半的空间,打开无纺布袋子,里面是一个包,她对这个包感到陌生。“这是什么?”
宁慕蓉端着螺蛳粉从灶台走过来,瞟了一眼,没好气地回答:“我爸给我买的包!”
齐冉已经开始拆包装了,拉链打开,整个包像手风琴的风箱一样在面前展开,内部结构层层叠叠,她看呆了:“这……好像是那种孕妈妈用的妈咪包吧……”
“对!就是妈咪包!”宁慕蓉当一声把螺蛳粉放在桌上,“你知道我爸说什么吗?他说,你现在连个办公室都没有,出门什么都得带,这个内兜多,用起来方便。可是——”宁慕蓉打开妈咪包上一个拉扣,唰地拉开,“可是这个能拉出来变成婴儿床的部分怎么说?”
齐冉的脸忍不住抽了几下,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宁叔这不会是变相催婚吧?”
“鬼知道。”宁慕蓉翻了个白眼,又端出来肥牛米线,“你知道吗,我爸其实挺理解你的,他说你不容易,你做得对,当时我还觉得,我爸是一个还算挺开明的家长,对吧。还有,我之前开玩笑提过一嘴要买包,他真的记住了,我还挺感动的,可是看到这个东西——尤其是他得意洋洋地和我说:‘我看了,那些大牌正品,里面没有口袋,连个拉链都没有,华而不实,不如这个,好用,还便宜。’那个求夸奖的表情你明白吗?我只能说,陈年的直男癌不止有害,简直有毒。”
又到了幸福家庭长大的小孩吐槽亲爹妈的经典环节,齐冉摆弄着妈咪包,几乎可以想到当时的场景:“那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就是说谢谢爸爸爸爸有心了但是我可不可以不用因为我有电脑包用不着它之类的。”宁慕蓉像个复读的机器,往碗里又加了一勺老干妈,敲着碗催促:“赶紧把那个盖起来过来吃饭,多看它一眼我都吃不下。”
齐冉好脾气地答应,用无纺布袋子把妈咪包套起来,坐过来吃久违的螺蛳粉。
宁慕蓉已经开动了,她吹一吹刚出锅的肥牛米线,说:“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爸妈挺潮的,那个时候话叫洋气,他跑上海的车,给我买的小裙子小皮鞋,都是同学中最好看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有一个特别好看的洋娃娃,我天天放学都带同学来我家玩,她们谁都没见过那么好看,那么精致的洋娃娃。”米线凉了一点,她吃了两口,又继续说,“后来忽然有一天,我妈来和我商量,能不能把我的娃娃拿走,我不想放手,但是我妈好像已经快哭了,我爸站在我房间门外,不进来,不说话,他好像也快哭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只能放手。”
“后来,我爸就被调到5633次车上,她再也没有小皮鞋小裙子和洋娃娃给我了。我妈用碎布头和棉花给我做过一个,软塌塌的,压一压就扁了,不像上海的洋娃娃,又软又有弹性,还有金色的头发和漂亮的眼睫毛。然后他们又给我买过什么小熊、小狗、长得很像米老鼠的盗版货,都不好看。再然后——你知道我们那种机关大院,同学家长互相都认识,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同学们议论我,我才知道是因为我爸犯了错误,我的洋娃娃是别人给他的贿赂,是证据,所以得交公,得收回去。然后我就长大了——我告诉我妈说我长大了,不再喜欢娃娃了。再然后,我就真的不再喜欢洋娃娃了。”
齐冉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问:“所以其实你其实也不太喜欢lo裙是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几次漫展,齐冉想让宁慕蓉穿洛丽塔洋装,宁慕蓉都不说一句理由地直接拒绝。到这里终于串起来了。
“谈不上抗拒讨厌,但确实从来不向往。”宁慕蓉低头挑起几根米线,还没下嘴,又想起来一句,“你知道吗,茶会那天你给我准备的那一套,如果换成粉红色,就和我那个洋娃娃一模一样。”
齐冉稍稍放下筷子:“我小时候有很多洋娃娃,其中还有一些是真的‘洋’娃娃,在国外买的那种哦。过年、过节、过生日,每一次我都能收到至少两个,他们每次都要比谁送得更好更贵我更喜欢……喂,我把那些年我的洋娃娃都分给你一半,好不好?”
宁慕蓉从碗口抬起双眼:“是你喜欢的那一半还是不喜欢的?”
“挑你喜欢的!”
宁慕蓉想了想,然后绽放笑脸:“那我就隔空收下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齐冉随口问完,继续吃粉,宁慕蓉低头搅着碗里的饭:“因为,你说的那些,无论想不想让我听到,我都听到了,所以我也把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告诉你。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聊,你自然会说。如果不想说,那我们也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是不是也挺好的?”
齐冉眯起眼睛看着宁慕蓉,关于她善解人意的赞美先按下,歪了歪头说:“还真的有点事情和你说。”
宁慕蓉收敛精神认真听。
“就是——那天我找过邓柏松一次但他在忙,等他给我回电话的时候我手机已经被没收了。据说你们这几天一直在猜我找他什么事?”
宁慕蓉巴巴地等待终极答案。
“其实特简单,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又变成了我最讨厌的样子,只是因为自己不是最好的就闷闷不乐,其实我也分不清我是因为自己不是最好的不开心,还是因为我察觉到了我竟然不开心而不开心……总之,那几天我的脸确实有点臭,你好像也误会了我的意思。所以,我就想问问邓柏松知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再帮我参谋参谋我是不是应该彻底退出消夏的项目。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包括现场执行和项目结算,我被动全程退出。你辛苦了,我看了媒体报道,特别好。我觉得以后不仅能接常规项目,特色项目你也可以独当一面。”
竟然真的是托孤?宁慕蓉盘在坐墩上,已经因为得意而带着痴汉笑扭动起来:“唉呀~姐姐好会夸~话说我看你前任今天聊完脸色不太好而我现在要被哄成胎盘了所以是不是我又赢他一城?”
齐冉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隔着餐桌捏了捏脸:“以后不兴争强好胜攀比雌雄竞这一套,记住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