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冉住进宾馆的第三天,阿诗玛忽然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她人很好,聪明又得体,那几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总喜欢挤到她房间里,问她流行的衣服和发型,她耐心很好地一一解释,也很有兴致地问她们大凉山里的事,哄得小姑娘们一个个开了花似的,只要齐冉一伸手,她们就送酸奶递水果,抢着去宾馆的后厨帮齐冉热小罐粥或者豆沙包。
阿诗玛比她们年长几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既不关心流行的趋势,也不喜欢凑热闹,作为团里三个大姐中的一个,她听宁车长的安排,和另外两人轮流去看看她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再发烧,并适当清退热情的妹妹们,让齐冉好好休息,然后回到姐姐们的世界,摇着头分享妹妹们有多荒唐。
“今天阿依又说胡话,让那姑娘回凉山给她当嫂子。”吃饭的时候,阿果八卦地说,“我私下问了,她都二十七了,城里姑娘养得好,看不出来罢了。我二十七的时候都怀上老二了,阿依的哥哥刚二十三吧,小丫头真是不知轻重。”
“城里人长得慢,二十七还是孩子呢。”阿图说着,用胳膊碰了碰阿诗玛,“阿诗玛,你舅舅家的弟弟也快三十了吧,你就该学学阿依,去那姑娘屋里聊聊天,没准能领个弟媳妇回去。”
阿诗玛没答话,倒是阿果接过话茬:“阿图姐,诺苏是高材生,我们那一届的年级第一,高考的县状元,以后要去卫星基地搞研究的,你们就别乱操心,影响人家进步了。”
“说说怎么了。再说他之前不是交了个汉族女朋友然后……”阿图话没说完,就察觉到阿果在桌子下面猛地踢了自己一脚,赶忙截住话头,瞟了阿诗玛一眼,不再乱说话了。
阿诗玛知道他们忌讳什么,无所谓地笑笑,自己把话摊开了说:“我哪能做得了他的主。他爸爸当年就是一门心思要娶那个汉族女人,家里好劝歹劝不管用,后来呢,天天被他那个上海岳丈骂,也没脸回来,直到他那上海岳丈死了三年,他们一家才第一次回家过节。诺苏和他爸一个样,因为一个汉族姑娘,家都不回。一家子犟种,管不了他。”
既然阿诗玛自己接了话,阿图更按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试探地问:“阿诗玛,那姑娘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什么好人家的……”话没说完,又被阿果在桌子下面狠狠踹了一脚。
“我哪知道。”阿诗玛没什么好脾气地说,低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阿诗玛有点烦躁,不仅是因为这些总缠在周围的议论,还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表弟诺苏,刚刚给她发消息,说作为常驻北京的老乡,一会儿要过来看看大伙。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偏偏要来这儿丢人现眼!
该来的还是回来,诺苏发消息说很快就到,阿诗玛收到消息,立刻弹起来,跑下楼去迎他。倒不是想念这个表弟,而是打算直接接过他提来的东西,让他哪儿来回哪去,连宾馆的大门都不要进。
路过齐冉房间的时候,阿诗玛看到宁车长的女儿带着朋友来了,那个皱皱巴巴的瘦男人对齐冉说话一脸的殷勤,让她觉得有点别扭,心里的烦躁又蹭地涨了一截。
走到宾馆院外时恰好出租车驶近,车上的乘客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他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城里人了,但阿诗玛还是认得出,这就是那个年年过年都忙,从来不回老家的表弟诺苏。
盛思超把手里提的礼盒暂时放在传达室门口的桌子上,弯腰去填访客登记表,阿诗玛直接过去提起礼盒:“我拿上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大白天的,哪有再次被拒之门外的道理。盛思超自顾自填着登记表:“你要拿也行,我空手上去。反正来都来了。”
“都是姑娘家,你又不认识几个,不方便!”阿诗玛拒绝得很坚决。
盛思超还想再说什么,身后车引擎响,又一辆车停在路边。
“盛——那个谁,你等一下!”人还没下车,声音就从车窗里传出来,盛思超回头,看见一对中年男女分别从前后排下车,女人他见过,是齐冉的妈妈,至于那个男人,从长相判断,大概是齐冉的爸爸。
“不好意思,我记不清你的名字了。”徐烨向他走过来。
“阿姨,我叫盛思超。”
徐烨也不和他寒暄,直接发问:“你是来找齐冉的吧,她住在这里面?”
“不是,我表姐,还有一些老乡来这边有一个展演,我过来看看他们。”盛思超说,“阿姨,你们不会是找不到她,就来跟踪我吧?”
徐烨不接他的话,执着地问:“齐冉不在这儿?”
“我们分开半年多了。你们又找不到她了?”
“我猜她就在这里,你觉得呢?”徐烨说,等不到盛思超的回答,干脆转向阿诗玛:“你是他的表姐吧?我是齐冉的妈妈,如果齐冉住在这儿,麻烦您让她下来和我们说两句话可以吗?”
这会儿阿诗玛已经听懂了,这两个是那姑娘的父母,那姑娘是诺苏的前任,并且已经分开半年多了!这姑娘就是那个把一大家子人搅得鸡飞狗跳的女人,在这儿装什么良民!偏偏诺苏还是执迷不悟——阿诗玛已经知道诺苏今天为什么来了。
阿诗玛气不打一出来,顾不得理会徐烨,用手指点着盛思超,说着彝语骂骂咧咧:“都是你干得好事,这下好了,丢人丢到北京来了!”
盛思超不应,只对徐烨说:“我姐没上过学,听不懂普通话。”
阿诗玛不由瞪圆了眼睛,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人听不懂普通话,这小子撒谎简直不用打草稿!但转念一想,家里的事关上门说,反正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俩人进来,不能让人知道这女的就是那女的,倒也可以算他机灵。
阿诗玛点着头,笑着,对着徐烨用彝语说了句脏话,又对盛思超说:“别让他们进来,你也赶紧走。”提着盛思超带来的东西就往宾馆内走。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阿果从里面迎了出来,一开口就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诺苏来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一个人就跑下来了。欸,老同学,怎么在门口待着也不进来?”远远向盛思超挥挥手。
阿诗玛再使眼色已经来不及了,十几米的距离,这边徐烨和齐正涛都听得清楚看得分明。当一个谎言被拆穿,不用问也知道其他也都是谎言,齐正涛上前一步,指着宾馆的大门:“齐冉就在里面是不是?让她出来说话!”
消息忽忽悠悠就传上了二楼,姑娘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那个屋里住的生着病的,据说是宁车长女儿的朋友的姑娘就是那个玩弄了他们县状元的感情让他一蹶不振无颜回乡面对父老乡亲的女人!
阿依大摇其头:好险,差点就被她迷惑让她当自家嫂子,幸好还没来得及把她的照片发给哥哥,要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害了哥哥!抱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念头,她一把把宁车长的女儿拉进屋里,严肃地问她:“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知道啊。”宁慕蓉想了想,找了一个她们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模特什么的。”
“什么模特?”她们紧张兮兮地继续追问。
“就是,化妆成游戏动漫里的人物,帮游戏动漫做宣传之类的。”宁慕蓉解释,又找出给《偃师守则》新拍的COS照给她们看。
小房间里挤满了人,看过照片却各自沉默,神情复杂,氛围诡异的很。
“那个。”宁慕蓉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不是看到别的什么了?”
“裸照!”阿依答得很脆。
宁慕蓉眼前一黑,脑子急转了几百个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嗐,那是假的,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知道她身上有那个……痣,胎记什么的,照片都对不上,都是换脸P图的。”
“唔。”阿依摸着下巴想了想,还是没想通,“但是她要是自己没事的话,别人P她干嘛呢?”
……
房间的门关着,但外面异常的声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是引起了齐冉的注意。打开门,门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齐冉看了看人头攒动的走廊,径直向走廊尽头走过去,那里的窗户直接可以看到宾馆入口,她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口拉拉扯扯的四个人——盛思超、徐烨、齐正涛,还有看门的大爷。
大爷用锁大门的U形锁敲着桌子,操着口音浓重的塑料普通话:“莫吵咯,莫吵咯,再闹报警咯。”
齐正涛斗着狠:“行啊,你报啊,我们就是想进去看看自家孩子,你一个保安在这儿耍什么威风,你报警,看看警察来了怎么说,来,报!”
徐烨坚持动口不动手:“我们为人父母,孩子生着病离家出走了,我们就是想进去看看,你们不相干的人在这儿无理取闹给谁看呢?”
“是谁在无理取闹啊阿姨。”盛思超坚定地拦在门口,“我们就在门口把话说清楚,说清楚之前我不能让你们进去。如果今天没有这么多人守着,你们是不是又要把她强行带回去,限制她对外联系,不顾她的身体情况,一定要把她折磨得发烧住院才罢休?你们配说为人父母这样的话吗?”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跟长辈这么说话?”齐正涛向盛思超扬起手掌。
“他没有资格说,那我有资格吗?”声音从宾馆大门口传来,是齐冉。盛思超跑过来想拦住她,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保安大爷已经关上人行的小门,掂着U形锁守在门后面。齐冉隔着伸缩门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现在你们看到我了,我现在好好的,你们可以回去了。”
“哪里好了?”徐烨说,“住在这种地方,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这样你竟然觉得好?别闹脾气了,跟妈妈回去,妈妈给你的才是真的好的。”
“徐烨,差不多行了。你是不是一定要听到我亲口说出来才甘心。”齐冉淡淡地说:“说你们不配为人父母。”
齐正涛怒吼:“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不配为人父母。”齐冉一字一顿,“从小到大,你们就把我当成你们争夺家里控制权的武器,当成你们压制对方的筹码。这个说要严格教育,让我上最好的学校,那个说要让我开心,要满足我所有的需求,这个说让我专心学习,那个就说要培养特长,你们永远站在对立面,把我放在中间左右拉扯。后来我终于被你们养废了,你们也终于闹崩了,离婚了,问我想跟谁,我选了你,齐正涛,你就觉得自己赢了,再也不用管我了,扭头去讨好你的便宜儿子,毕竟那是儿子嘛。而你呢,徐烨,你骂我是叛徒,白眼狼,你也不管我了。”
“你们砸钱,把我送进私立高中,也不管我会不会独立生活,跟不跟得上学习进度,考差了,你们就互相指责,说都是对方的错。我被同学霸凌的时候,你,只会给我钱让我自己摆平,你呢,你说是我自己不检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我还是会不停的犯错,不停的惹祸,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还是有父母的。”
“后来我累了,你们也累了,我装病,请假,不想去学校,你们也不再管我。我看漫画,混二次元,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一点乐趣了,而你们干了什么?你让你新老婆潜伏进我们的群,监视我有没有不学好。那女人也挺绝的,只要一有人提起我的名字,她就问,她是不是和那个谁怎么怎么,你们千方百计想诈出来我早恋的证据,你们是不是没有意识到,你们是在造你亲生女儿的黄谣!”
“谣言越传越离谱,最后P的我的裸照都出来了,图是假的,但我百口莫辩。后来有人找我给内衣网店拍商品图,我知道有的人是不怀好意,但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要用正规的途径让人们看到我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干的不错,从杂牌小店干到品牌大店,而你呢,又把那些谣言图翻出来发给商家,让他们解雇我,有的商家信了,有的没信,你们又买水军给他们打差评,千方百计让我丢了工作,继续受你们摆布——”
齐正涛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齐冉:“闭嘴!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说这些,还有没有廉耻!”
“我堂堂正正工作,走的每一步都合法合规,我有什么不敢说的?”齐冉说,“我活到二十七岁,没吸过毒没留过案底没卖过淫没打过胎,我自己创业挣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我身心健康活到现在还没去死,都是靠我自己努力。但是我无论怎么努力,为什么都摆脱不了你们。”
徐烨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冉冉,妈妈或许做得不对,但都是为了你好。你就这么恨妈妈吗?就是为了气我,就这么自甘堕落?”
“谈不上恨你,也没兴趣气你,我只是没办法认同你。”齐冉插在口袋里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语气依然听不出波澜,“我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应该被描述为堕落,反而是你,徐烨,还有齐正涛,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十九岁的时候,你们造谣诽谤让我丢了工作,我太年轻,不知道可以留存证据告你们造谣诽谤。但后来的每一件事,我都留着证据,罚款几千块,刑拘十五天的证据我有,更严重的证据我也有。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把我逼到无路可走,我也不是很想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