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东家的大门外等待宁自强的时候,宁慕蓉忽然觉得特别累。
手机里躺着来自前同事的消息:
“前方线报,你爸爸真的拎着两盒茶叶来了,陈姐还说算你请的奶茶,话说这也没有奶,只有茶呀哈哈哈!”
“啥情况啊,怎么忽然被叫家长?陈姐说出你名字的时候,我隔着后脑勺都看见前面那位翻的白眼了,就那种人,以前也就你接他的茬,你离职他还一副被背叛的样子,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
“你最近忙什么呀,这么久没联系,来找老东家也不亲自来,要是你亲自来的话,咱还能一起吃个饭逛个街,最近食堂的饭都吃腻了,还想着出去开个荤,我这儿还有两张优惠券快到期了没用出去呢。”
还捧着铁饭碗的时候,宁慕蓉也有几个“限定闺蜜”,上班可以一起在休息室吃零食聊闲话,下班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做美容,拉着小团体一起吐槽领导议论同事,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筑起一个岁月静好的安全屋。但离开这座大厦,生活方式天差地别,宁慕蓉忽然觉得这一切离得无比遥远。
初夏的大太阳在头顶聒噪,宁慕蓉忽然觉得特别累。她原本也可以继续当她的老好人、万金油、捧场王,每天只要完成工作,就不用为其他任何事操心。但现在,短短半个月里,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闹,冲到前线废过的口舌,一言不发卖过的体力,都超过了过去一年的量。她刚刚亲自操办了一场成功的活动,却连庆祝都来不及,就要在这里向别人解释,解释她所做的,与旁人而言无关紧要的一切。
多谢铁子线报!等我料理完我爸这一摊,有空见面聊哈。
宁慕蓉简单地回复了限定闺蜜的消息,又加了两个表情包表示热情。然后就把手机揣回口袋,插着兜淡定地等待。
宁自强从大厦里出来了,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走下台阶,抬头看见了隔着整个空旷的前院,站在伸缩门外的宁慕蓉。宁慕蓉活动了一下肩膀,戴上微笑,让自己显得松弛一点。
伸缩门打开又关闭,宁自强出来了,宁慕蓉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是不是从昨天开始就没吃饭?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宁自强没有说话。
“我这儿还有两张优惠券呢,不用就浪费了。”宁慕蓉知道,如果在外面吃,宁自强一定不会同意,但加上优惠券,那就多了八成把握。还是限定闺蜜给的灵感,手捧铁饭碗的人们,总会格外惦记口袋里那几张优惠券。
宁自强还是没有说话,但是态度看起来松动了一点。
宁慕蓉继续说:“去看了我原来工作的地方,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特别体面,但其实特别卑微,别人给了你足够的尊重,但是你却更觉得渺小?帝都啊,优秀的人太多了,你看这些楼,一个格子套着一个格子,每一个格子——每一扇窗户里都有更多的格子,没有人可以坐在一个格子里就得到更多,都是要自己争的。”
“可是你已经干了四年……”宁自强说,“再多干一年就能落户了。”
原来是惦记这个,宁慕蓉叹了口气:“落不了的。你以为我没打听过呀,落户的名额是有限的,有岗位比我重要的,有学历比我高的,像我这样的情况,排队排个十几二十年都很正常。”
宁自强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爸爸就是舍不得看你干那抛头露脸的工作,又累,风吹日晒,又得应付小痞子,还有,穿的那是什么衣服,露个肚子,还显黑。”
宁慕蓉又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哄道:“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谁说从国企辞职就不能进国企了,每年社招的机会多得很。再说了,我们现在自主创业,干得好了,还有机会被诏安转正,就算我再去应聘,有创业经验,还能竞聘管理岗呢,到时候弯道超车,是不是也挺好的?”
宁自强想了想,终于点头,喃喃说道:“挺好的,挺好的。”
总算是从老宁的“假的吧”等到了“挺好的”,宁慕蓉重重松了口气,调整好欢快的语调:“放心了吧?走,咱们吃好吃的去!”
她真的累了,不想继续据理力争,让老宁懂得自己的想法。如果老宁一定要装睡的话,那就陪他一起梦游吧。挺好的,这样挺好的。
……
活动结束之后一周,迟来的庆功宴终于开张。地点在——
“这什么地儿啊?冉冉,你没搞错地方吧?”宁慕蓉紧张地看着四周。下地铁之后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在会个车都困难的小路上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要不是手机定位还在正常运行,旁边跟着的还是齐冉,宁慕蓉真怕自己要被卖了。
“没搞错,我来过一次了。不对,来过两次,有一次还是和你一起来的。”齐冉故意说,“上次来的时候你可比现在勇猛多了。”
有这回事吗?宁慕蓉半信半疑地四下乱看,直到曲里拐弯的小路又转过一道弯,露出前方横亘的铁路轨道和通向桥下涵洞的岔路,她才恍惚想起来:“邓柏松他们的地儿啊!”
“深度合作,场地共用,节省预算嘛。”齐冉摊了摊手。
对哦,预算七万五的露天演出,最后的盈利刚好一万五出头,这还是深度合作的音响团队帮他们省了几千的预算,不然更寒酸。这样想来,借他们的场地庆功似乎也有道理。
尽管这个场地——嗯,怎么说呢——
在距离上次那个铁路小区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小区入口,看起来和铁路小区差不多诞生在同时代,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历史。然而,这是一个只有门脸没有后墙的小区,越过两三座住宅楼,楼前的铺装地面直接连着一片荒地,荒地上赫然几个坟头,今年的新草稀稀拉拉地钻出伏地的枯草,清明节留下的花圈只剩下竹子扎成的大概形状。距离坟头一段距离,横七竖八停着几辆车,大约是居民楼里住户的。从居民楼到停车场,从停车场到坟头,没有铁丝网,也没有围墙,只有这片无人打理的荒草,通向荒地尽头横穿而过的铁轨。
铁轨上还有黢黑的货车胡啸着驶过。而走到近前才会发现,距离仍在使用的铁轨一段距离,还有一条爬满枯草藤蔓的废弃铁轨,在废弃铁轨的尽头,有两节废弃的火车皮。火车皮旁边拉着天幕,天幕下用钢架和废弃的托运木架搭了一个平台——就是活动搭建舞台用到的那些材料。
“欢迎来到我们的排练室!”合作团队的三个人——邓林、大头和小黑站在天幕下面,参差不齐地喊着欢迎。
“你们搞得可以啊。”宁慕蓉惊喜地看着废弃火车皮里的架子鼓和麦架:“你们是个乐队吗?乐队名字是什么?哪里能听到你们的歌?”
大头挠着大头,不好意思地解释:“没有乐队,我们就是租音响的草台班子,鼓是小黑自己的,吉他贝斯二手的,贼便宜。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凑一起,没活的时候瞎玩玩。”
宁慕蓉压根没听进去,兴冲冲地继续问:“小黑是鼓手,大头你呢?”
“会一点吉他。”
“——那邓柏松就是贝斯手了。不对啊,谁是主唱?”
“吉他贝斯都不会,今天两位公主来当主唱,我可以负责合成器。”邓林说着插上最后一根线,放在车皮里的一块LED屏亮了起来,“今天咱们庆功宴,只管放开了唱歌,放开了舞!”
“还有放开了喝!”齐冉指着刚刚外卖送来的四箱啤酒。
太阳从头顶转到天边,最后落在长长的铁轨的尽头,天幕下的串灯亮起来,照着纸箱子里横七竖八的空啤酒罐。
唱了闹了一下午,大家都有点累了,也到了晚饭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外卖点汉堡。
“这个儿童套餐有特价诶。”齐冉看着手机屏幕说,“要不今天大伙都当一回宝宝吧。”
其他人还没发表意见,宁慕蓉先一拳头锤在桌子上:“用什么优惠券,不用!”
所有人都向她看过去。宁慕蓉有心事,看起来大笑大闹,其实一直在掩饰心里的不愉快,没人劝她酒,她自己开了一罐又一罐,大伙喝得差不多,但只高了她一个。
宁慕蓉指天顿地,大声说:“优惠券,就是用一点点的小恩小惠,把你拴住,让你被捆绑着,被引导着消费,剥夺你的独立意识,强迫你委曲求全!喜欢用优惠券的,都是喜欢捧铁饭碗的那批人,为了什么保险、户口,委曲求全,抱憾终生!姐们儿自己挣钱,姐们不上保险,姐们不用优惠券!”
大伙互相交换个眼神,齐冉叹口气:“别造谣,咱俩交着社保呢。”大头也小声补充:“姐,咱也确实没啥钱。”
预算七万五,结余一万五的数字忽然又砸在宁慕蓉心头,她瞬间清醒了些,挥手说:“儿童餐,必须儿童餐!谁还不是个宝宝呢。冉冉……你不是宝宝了,你也不是,你也不是……小黑!你还没毕业,只有你和我一样是宝宝……”
在宁慕蓉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齐冉早就点好了外卖,小黑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脚底抹油去取外卖,余下的三个人围在宁慕蓉身边,听她唠叨一切与大人有关的琐碎小事。
“叫家长!你们上一次叫家长是几岁啊?小学?高中?我是上个礼拜,现在,以及以后,永远!我好容易学会教训渣男了,宁自强又来给我撑腰,工作都辞了好几个月了,他还要去我单位找领导,他不觉得丢人,但是我丢人……”
她左看看又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邓林身上:“邓柏松,你一天天和我爸和叔叔阿姨们称兄道弟的,你说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就不能放心变老,让我们变成大人吗?”
邓林反问:“有爸爸罩着不好吗?为什么这么想变成大人?”
“因为我想自己做主!”
“大人也是不能自己做主的,等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小孩还可以和爸妈撒娇,但大人不行,你可以为自己做主了,但是你得妥协,得照顾其他所有人,你会自己决定不为自己做主。”
宁慕蓉眨着眼睛,抬头看着他,大头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你和他说这些干嘛?她喝多了,你也多了?”
宁慕蓉嘻嘻笑了一声:“那我很久以前就是大人了,我得照顾所有人的情绪,我得把一切弄得看起来十全十美。只需要看起来十全十美就可以,我自己想要什么,不重要。”
邓林把又一听啤酒抛给宁慕蓉:“来,敬大人!”
大头跳起来拦没拦住,齐冉眼疾手快接过啤酒,宁慕蓉接了个空,转眼忘了酒的事,执拗地继续问:“所以你被叫过家长吗?”
大头一个箭步挡在邓林面前,可疑地提高了音调:“这问题你问我啊,我小时候淘,天天被叫家长!”
可惜人不可能轻易堵住别人的嘴,在大头回答的同时,邓林也同时在他身后回答:“没有,哥们品学兼优,从来不用叫家长!”他捶了大头一拳,搭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用不着替我忌讳——我没爹没妈,是爷爷奶奶超生生出来的!”
齐冉一脸惊愕,大头扶额不语。邓林丝滑地从大头身后转出来,把又一罐啤酒塞进宁慕蓉手里:“好巧,我也从很久以前就是大人了,来,敬手握优惠券的大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