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慕蓉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从前以为的那么弱,最起码真到了必须摊牌的这一天,她没怂。
同时,她也发现,老宁是个顶脆弱的人,脆弱到连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宁慕蓉还在上小学,或者刚刚升初中,记不清了——那一年,老宁从一趟发往上海的特快车,调到了5633次当列车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里面总是很少有人说话,吃饭的时候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得不说的时候,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挺好的”。
“挺好的,好歹也是列车长,升官了。”
“挺好的,不用跟他们勾心斗角,图个清净。”
“挺好的,可以去西昌的大集上买东西,东西好,还便宜。”
“挺好的,这个结局也挺好的,单位还是照顾老职工的,咱们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挺好的。”
宁慕蓉想不通,事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如果说是不好,为什么他们一直不停地说“挺好的”,如果说是好,为什么他们笑得那么勉强,还有,宁慕蓉考试得了第一,比赛得了奖,回家兴致勃勃地求夸奖,为什么得到的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爸爸妈妈都没有对宁慕蓉说过“要懂事”,也没有人告诉她出了什么事,他们还是把她的一日三餐照顾得很好,叮嘱她早睡早起,读书学习。
直到现在宁慕蓉都不知道老宁调动岗位真正的原因。只是她慢慢变成了大人,记忆里零碎的蛛丝马迹逐渐连成一片,她又想起,在“挺好的”之前,上一句话是“假的吧?”
“咱们双职工,我又是铁路子弟,单位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假的吧?”
“已经定了吗?再去主任家里问问吧,哪有这么快,假的吧?”
假的吧,挺好的。从自我催眠,到另一种催眠,老宁的思维方式从来没有变过,只是那时候老宁不像现在这么唠叨,当人开始唠叨——宁慕蓉听人说过——那就是老了。
……
老宁今天还没有说“挺好的”。他看着宁慕蓉摆在茶几上的两份文件,选择闭上眼睛。他没有看,也没有说话,默默起身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
宁慕蓉在楼上的卧室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渐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一声很轻的门响,把宁慕蓉从纷乱的梦境边缘拉回来。她猛然惊醒,匆忙下楼,宁自强不在屋里,屋子内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没动一口的剩饭菜都罩好保鲜膜放进了冰箱里。
打开门,楼道电梯间都没有人,宁慕蓉一边打电话一边上楼换衣服,电话没有接通,等换好衣服出门,小区附近已经找不到老宁的影子。
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远郊的早高峰已经开始,人来车往,匆匆忙忙,只有宁慕蓉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地铁站没有,公交站也没有,便利店没有,早餐店里也没有,老宁又一次失踪了。
微信里还有昨晚已读未回的消息,来自邓林:情况如何?
宁慕蓉回复:你强哥又失踪了。
对方几乎秒回:如果来找我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谍中谍和事佬就是我的宿命。
宁慕蓉没心情回复,又拨了一次宁自强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想发条消息,心烦意乱组织不好语言,于是退出和宁自强的对话,又找到邱玺,说明了一下情况,拜托他留意宁自强有没有上回老家的车。邱玺回复她一串省略号。
玺子哥,真的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宁慕蓉字还没打完,屏幕上跳出邱玺的新消息:我以为我已经很让师父生气了,你更绝。
八点多,收到邱玺的消息说宁自强没有上车,宁慕蓉挠着头转了两圈,打了第三个电话。
“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他们说没有找过宁车长。”电话一接通,盛思超就直接甩来这样一句。
“啊?”宁慕蓉愣了一下,本能否定,“不是不是不是。”
“哦,什么事?”
宁慕蓉张嘴刚要说事,忽然回过味来:“你说你家里没有找过我爸?那他自个跳什么大神呢?”
对面沉默了一下,说:“我判断我家里应该没有撒谎,但是考虑到宁叔事实上对我的情况有所了解,不排除宁叔入京的最终目的确实是来找我。这样吧,反正我已经和家里沟通好了,我就在老乡群里露个头,如果宁叔来找我,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宁慕蓉愣了几秒钟,回忆了一下上下文:“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爸失联了吧?”
“那有什么天塌了的事需要打电话。”盛思超用的是肯定句的语气而不是反问句,“齐冉就算低血糖饿晕了胃病犯了急救室之类的也不会让你找我。”
“不是、等等……”宁慕蓉有点跟不上盛思超的跳跃思维,“你是不是知道她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凡是有活动她就只吃得下热量很低的流食。”盛思超停顿了一下,还是补充了理由:“出于一些要保持身材的应激反应。”
宁慕蓉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电话公放,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作为一个不合格的现任室友,衷心感谢你的提醒,前任哥。我这儿有隔夜的蹄花汤和炒竹荪,热一下带给她,可以吗?”
盛思超没有回答,而是说:“我建议你问一下以前的同事,宁叔很可能去了你原来单位。”
“还真有可能,我怎么没想到!”宁慕蓉又关掉刚刚开火的电磁炉,“我得马上去一下那边。把冉冉现在的位置发给你,点个外卖,行吗?”
“嗯。”盛思超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
如盛思超所料,宁自强真的去了宁慕蓉过去工作的单位,在门卫处登记,然后由前台领着去往楼上办公室找宁慕蓉曾经的直属领导。
一道道门禁,一次次刷卡,宁自强跟在接待处的员工身后,穿过一条条走廊和一道道不知名的小厅。四周静得吓人,宁自强忍不住打破沉默:“姑娘,宁慕蓉在这儿工作的时候,和同事领导相处挺好的吧?”
那姑娘报以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不太熟。”
“哦哦。”宁自强沉默了没有半分钟,又忍不住问:“那我们去找的这位陈主任,人怎么样,好说话吗?”
对方笑容如故:“不好意思,也不太熟。”
“哦哦。”宁自强停了一下,又问:“冒昧问一下,姑娘,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到下个月刚好是两年。”
“……”这一次宁自强真的没什么可问的了。
办公室很大,光线很亮,整整齐齐几排办公桌,整整齐齐坐着约莫几十上百人,隔着一道玻璃隔断,还有一间同样的大办公室。一抬头就能看见上百人的大办公室里,却静得吓人,偶尔有人小声说话,夹在电脑和打印机运行的声音里,也几乎听不清。忽然有两个人走进来,仅仅脚步声,就足够吸引大片的目光。有的人收起手机,有的人切换屏幕,默默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接待员把宁自强领到办公室的尽头,这里的工位比之前那些稍大,由“大通铺”变成了转角格子,还多了一排文件柜。其中一位听到声音立刻站起来迎接:“是宁慕蓉的爸爸是吧,您好,您好。”
电脑和打印机依然在工作,宁自强透过这些无感情的机器的声音,清晰地听到后面的工位上浮起一片细碎的议论,他尚不知道有个新的流行词叫做社会性死亡,他只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点诡异,有点……丢人。
不是见领导吗,怎么还得在这么多人面前现眼呢?
陈主任是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看起来很和善,她找了一个小会议室做临时的接待,带着探究的微笑,问:“宁慕蓉爸爸,您今天突然来,是因为……?”
宁自强在办公桌下面搓了搓裤子:“没什么,就是想了解一下,宁慕蓉在这边工作的情况,和同事相处的怎么样之类的。”
“哦,我们部门不算是特别忙的部门,竞争压力也不大,大家相处得都挺好的,宁慕蓉性格好,平时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陈主任流利地回答完问题,礼貌地看着发问者,等待下一个问题。
“那她平时工作怎么样?”
“挺负责的,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
“都是些什么工作?”
“主要是一些资料的整理、审核和归档。”陈主任简单地回答。宁自强看着她,似乎还在等待下文,陈主任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主要就是做表格。”
看来是没有下文了,宁自强点点头,尴尬地坐了几秒钟,他笑笑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主要是这孩子辞职的事我也是刚知道,我就想她真是太不负责任了,贸贸然辞职,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不会,组里还有十几个同事,分担她一个人的工作绰绰有余……”陈主任说,很快又话锋一转,“当然,我们还是很惋惜失去这样一位任劳任怨的好同事。不过呢,听说宁慕蓉现在在创业,这是好事情,国家一直鼓励青年自主创业,也有很多政策支持。”
宁自强胡乱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就是,我们家三代都在铁路上工作,我父亲是铁路工人,我的编制在成都分局,我们一家对铁路系统都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陈主任非常礼貌地点头听着,硬是不接宁自强的茬,直到宁自强快要说不下去了,她才说:“您在成都分局呀,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位学长是成都分局委托培养的,还是我本家,叫——哦,叫陈栋,您认得吗?”
“认识啊,认识。他现在在局机关工作呢。”
“哦,不过我们也不太熟,委培生和我们这些全日制学生交道总是不太多,毕业就没有联系了。”
半生不熟的闲话聊不下去,勉强说了两句,宁自强便告辞离开,临走把带来的两盒茶叶塞给陈主任,好说歹说是感谢宁慕蓉工作时对她的照顾,陈主任推脱不过,只好从办公室叫出一个实习生:“拿到休息室去吧,就说是宁慕蓉请的。”让实习生接过茶叶,又转向宁自强:“宁慕蓉在的时候,也常常请大家喝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