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自强还是回老家了。
这一次,他按照流程,在窗口签票,补了差价,换到一个下铺的位置,被宁慕蓉盯着进了站。然后检票、进站、上车、开车,走一步拍一张照片打卡,这都是上一次暗度陈仓被抓包必须付出的代价。
幸好这不是徒弟邱玺跑的那趟车,幸好所在车厢的乘务员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宁自强暗自庆幸,像个陌生旅客似的上了车。他挺怕碰到熟人的,人活到这个岁数,就是活个儿女,可是宁慕蓉这状况,咋说呢,没房没车没对象,本来有个好工作现在也没了,万一别人问起,让他夸口说女儿现在创业当老板,他没那个底气,让他说谎宁慕蓉还在大国企坐办公室,他又觉得显得看不起女儿现在的事业。最好的情况,就是别碰上熟人。
卧铺车厢人少得离谱,宁自强干坐了两个多小时,趁列车在定州停靠时间长,背着自己唯一的行李,溜溜达达上了站台,晃了一会儿,又从硬座车上去。看看车上人不多,一号座也没有人,就坦坦荡荡地坐下来。
有人上车,有人换座,有人打牌有人聊天,有人开着公放看短视频。宁自强狠狠吸了一口充溢着开水泡面味道的空气,感觉一切都对了。
动车开通后,分流走了大多数白领上班族,对于他们而言,一二百块钱的差价不算什么,更快、更舒适重要得多,当然,他们买到的还有更纯粹的同行旅客。那些操着方言的、穿着破旧衣裳的、挑着筐子或者编织袋的、一边吃着泡面榨菜一边大声说笑的,全都被留在了普通车上。
宁自强看过一个报道,说在大城市的农民工,他们上了公交地铁,哪怕还有空位,也会自觉站着或者坐在台阶上,因为他们坐过的位置,会被同车其他乘客嫌弃,无人落座。
宁自强看那篇报道的时候有些难过,因为他的乘客和那些农民工都是一样的人,他们身上不止有水泥和涂料,还有泥土和鸡鸭猪羊的味道。但看看那些人,他又不那样想了,他们都在热火朝天地经营着生活,充实、忙碌、充满希望。也许对他们而言,挤在早班地铁的连接处,或者围着小桌对向而坐,才是更自在,也更安全的。
对宁自强而言也是。
他吃了一碗泡面,又买了一盒花生和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就着其他人的说话声消磨时光,列车摇晃得舒服,他喝完二两白酒,就把两手一揣,靠着车窗打盹。
过了没多久,也就是又停了一次车的功夫,车厢那边传来查票的吆喝声。宁自强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去包里摸退休证。还没彻底清醒,就听见那边列车员大声说:“还没借到钱?补个票的钱借不到?”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小声在那边说了几句,离得太远,听得不太清楚。
列车员又说:“你自己创业钱赔光了又不赖我,意思我帮你补票咯?”
听到“创业”两个字,宁自强脑子嗡的一声,应激似的站了起来。越过层层看热闹的人头,他看见车厢另一边的过道处,年轻的列车员把一个中年男人几乎逼到了角落里。后者缩着身子,想向后躲,又同时弓着背,努力不要靠在斑驳的车厢上。
他就这么拧巴着不断讨饶,咕咕哝哝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再通融通融我再找人借点之类的话。
宁自强一边从包里掏出退休证,一面大步向那边走过去。他一步插到列车员和旅客之间,也不说话,一手把退休证塞进列车员手里,一手推着逃票旅客的肩膀,把两人一齐推过车厢连接处,拐进车门口的拐角里。
“是人都要面子,别给人热闹看。”他小声嗔怪了一句列车员,才问:“怎么回事?”
列车员知道是退休的老同志,忙说明情况:“就买了一站的票,要坐到襄阳,让他补票,说没钱,你看他穿得——”
宁自强不等列车员说完,就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退休证,说:“查你的票去,我带他去八车。”
逃票的旅客约莫三十来岁,最多不过四十,看穿着的确称得上体面,和其他乘客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该在家辅导小孩作业的年纪,却因为百十块钱的车票被全车厢旅客围观。宁自强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男人紧紧攥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嘴唇和声音都在颤抖:“老领导,我真的在想办法借钱了,您再通融通融。我自己创业赔了钱,手里的赔干净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好友列表里能借的都借了一遍,一开始几万几万的借,后来几千几千地借,每一次都以为要翻身了,每一次都还不上,现在想接二百都没人理我了,我房子都抵押了,实在混不下去,只能回老家……”
宁自强静静听他倒完苦水,才慢悠悠地问:“这车到襄阳凌晨四点,后半夜悄悄回家碰不上邻居,打算躲在家里不出门,省得给家里丢脸,是不是?”
对方垂着的头点了一下:“其实我问我爸要,他肯定能给我,但我把我爸的养老钱都赔光了,实在没脸告诉他我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
听到这里,同为老父亲的宁自强心里咯噔了一下。
得时不时给宁慕蓉发个红包啊,以免她连回老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宁自强叹息了一声,拍了男人一下,背着手兀自往前走去:“饭都没舍得吃吧?餐车吃一口去?”
……
火车摇晃的频率一如往昔,时间回溯至二十多年前。世纪之交的那几年,中国铁路连续提速,从成都到上海只需要三十几个小时,那时候西昌局刚刚并入成都局,人员调配仍在进行。那时候宁自强三十出头,已经是跑了十年车的老手。
那一次,他从厕所里揪出来好几个逃票的,其中有小两口,前脚被拽出来,后脚就要跑,被乘警按住后,那女人还是挣扎得厉害,哭着说要找她爸,男人则说着一口听不懂的彝语,咿咿呀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是找到了女人的父亲,一家人才坐下来说明白前因后果。原来老爷子早些年从上海下乡到大凉山,在这儿娶妻生子,再也没回去。现在年纪大了,病了,也糊涂了,无论是在县城的医院还是成都,天天不是摔瓶子就是拔管子,操着一口没人听得懂的上海话,死活要回上海去。女儿女婿没办法,只能想办法送他回上海,三个人只买了一张票,外加两张送站票,就想这样混过去。
老人的病是个无底洞,看样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补票钱了。那女人一会扯扯车长的袖子,一会儿看着宁自强,车轱辘话反反复复地说:“我爸他糊涂了,身边离不了人,我一个人又怕弄不了他,我爱人连普通话都说不明白,来成都也是第一次。我们家里还有个娃儿,寄养在亲戚家里,但凡我或者他一个人能把我爸弄到上海,我们也不至于要逃两张票。”
宁自强不忍心,问:“你们这……上海有亲戚吗?那边医药费也不便宜吧。”
女人的声音有些怯懦:“有个大伯,已经过世了,同辈的堂兄弟到底隔了一层。能安顿我们一两天,后面的……两个大活人,有手有脚,总能挣到钱的……不是说大城市好挣钱吗?”
说的是啊,大城市好挣钱。宁自强点点头:“行吧,你俩的票钱我先给你们垫上,等你们啥时候挣到了,记得还我。”
夫妻俩连连的点头作揖道谢,女人还把自家的住址和村里的电话留给宁自强:“你可以打电话到村里去核实,我公公婆婆一家子都在那儿,我家娃儿也在,跑不了!”
后来,车长点着宁自强说:“这两张票得花掉你一个月的工资吧。可怜人多得很,你帮不完的。”
宁自强笑嘻嘻的:“我没觉得他们可怜,他们有上海亲戚,上海好挣钱。”天天跑上海,见多了穿着尖头皮鞋、油光夹克的有钱人,宁自强发自内心的觉得,上海的钱,好挣。
“年轻人,看不得有钱人,心思活络喽!”车长拍着宁自强的肩膀叹息。
宁自强不置可否,笑嘻嘻地把小夫妻写着地址的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地址很长他没记住,倒是记住了汉族女人的名字:盛志英。
那是他第一次和大凉山里的彝族人打交道,再下一次,就是被调动到5633/5634列车组。他还记得被通知调动时,段长对他说的那句话:“你既然这么愿意帮助彝族老乡,以后就多帮帮他们吧。”
……
二十多年前,大城市的钱确实好赚,现在呢?至少宁自强已经不是那个相信所谓“挣大钱”的年轻人了。
逃票的中年人坐在餐车的座位上,已经吃掉了大半盒盒饭,宁自强把他的身份证放在餐桌上推给他:“票补好了,自己上12306看一下。”他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你啊,还真敢把身份证交给我。”
男人咽下一大口饭:“我这上了失信名单的身份证,诈骗犯都炸不出油水来。”
“你就不怕我记住你身份证上的地址,上你家要债去?”
男人明显一愣。
宁自强摆摆手,揣着口袋靠在椅子背上:“逗你的。实话和你说吧,我闺女也在北京搞创业,我看看你,就想着我闺女万一有一天吃不上饭……你这样,你给我唠一唠你怎么赔成现在这样的,再把你的经验和教训给我写一写——”他掏出随身的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就当我花钱,给我闺女买一个经验教训,再给她积个功德,万一有一天她也赔钱了,回老家路上也能有人管她一顿饭吃。”
男人哽了一下,埋头又扒了两口饭,这才断断续续讲起来:“不怕您笑话,我这人本来没什么宏图大志,原本就想老老实实打一辈子工,一开始在私企干,跳了几次槽,总算是进了大厂,我以为后半辈子就妥了,没想到赶上裁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优化了。再想找工作,已经找不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岁数在那儿放着,熬不过二十几岁的毕业生,比专业,比人脉,也比不过自己的同龄人。我心想,要不就自己干吧,谁成想,找工作的竞争对手是那些找得到工作的,自己干的竞争对手是那些别人求他去工作他偏要自己干的……老领导,您听过那句话吗,御膳房里出来的厨子做不了一桌菜,因为他在御膳房就是个切葱丝的,我呢,我连葱丝都切不了,我就是个摆盘的。”
“唔……”宁自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陌生人的这一番话听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到最后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他很快想明白了,是因为对方这赔钱的命运,归根结底出在没野心还干了十年摆盘上,咱闺女好像都巧妙地避开了,还行,还行。
男人察言观色,看宁自强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赶忙又说:“哥,我知道我这点失败教训没什么意思,您也别听我倒苦水了,这样,我这儿还有不少经营管理的书,还有大师分享课,都是电子版的,我全都发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