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又是这种骗子大师分享课。我爸真的是魔怔了。”宁慕蓉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恶狠狠地点着手机屏幕，先屏蔽宁自强的消息，然后关了静音，想了想还是再次打开聊天界面，回复乖巧甜美的语音：“谢谢爸爸，我马上要开会，回去再看哈。”
齐冉听得直摇头：“你不需要这种就直说啊。”
“我爸会伤心的，收了他才能安心。”屏幕外的宁慕蓉垮着脸，看起来焦虑又烦躁。她顺手把手机塞进电脑包的侧袋，电脑包靠在地上，她的这个动作跨越了支棱着的笔记本屏幕，一不小心带掉了鼠标。鼠标掉在座椅下面的夹缝里，光标开始在屏幕上无规律地乱点。
宁慕蓉顿时手忙脚乱，齐冉眼疾手快地拔掉了无线鼠标的接收器，顺手把电脑接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低头检查刚刚打开的PPT有没有被失控的鼠标篡改。
宁慕蓉努力捡回鼠标，还没直起身就急着说：“你们的手机都关静音了吗，一会儿开会乱响就完了。尤其是你邓柏松，一天八百个业务。”
邓林靠在副驾驶上，淡定地回答：“从今天出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关了。”
宁慕蓉胡乱点了一下头：“一会儿别忘了，邓柏松是项目总监，负责现场调度和执行，大头是设计总监，你们俩一会儿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实在要问到你们，就看我给你俩的工作要点。那页纸夹在笔记本里，别让甲方看出来！笔记本和笔都带了吧？”
“带了，带了，为了不让甲方看出来，我俩已经把你打印的文件全都抄到笔记本上了。大头想让我抄我都没答应，让他自己过一遍脑子。”邓林说着抽出夹在腋窝下面的笔记本挥了挥。笔记本的封面印着不知名品牌的烫金LOGO，前半本纸张不太平整，偶尔支棱出一两片纸头。
宁慕蓉由衷赞叹：“嚯，你这笔记本，没搬过两年砖都弄不了这么真。”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货平时自己写——”大头笑着插话，但被邓林强行截断了话头：“谁让哥们活多呢，没个工作笔记搞不定啊，再说不是作戏做全套吗？我等无业游民第一次进入政府部门的办公场所，大头甚至还绅士地刮了腿毛，哈哈哈！”
宁慕蓉可笑不出来。别说他们两个无业游民，就连她，包括齐冉，也是第一次进入政府部门的办公场所开会。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动漫嘉年华之后，邓林和大头又给他们拉来一个活：给社区的大爷大妈们搞个消夏晚会。这本来不是齐冉之前经营的业务范围，社区活动也不会有多大油水，但是闲着闲着，又是合作伙伴，她们也没多考虑就接了下来。
隔天去社区听取消夏晚会的需求，见到的却不是活动中心的大爷大妈们，而是街道的干部，这才知道，她们要承办的是街道正儿八经要搞的暑期活动。街道干部们提了不少需求，给他们留了三天时间做方案，然后就是今天，他们要到区文宣部汇报方案。
从来都是在小圈子里打滚，这一次忽然要面对这样的阵仗，谁能不紧张，但是事儿已经答应下来，两人只能削尖脑袋硬上，三天时间查资料写策划做PPT，把能做的都做了，今天为了显得不那么草台班子，还特意拉了大头和邓林充场面，扮演这个皮包公司的正式员工——没有下属的中层。
“大头，前面停车场有空位，进去停车。”齐冉合上电脑，打断吵吵闹闹的三个人。
“还有挺远呢吧？”司机大头扒拉着手机导航的屏幕。
“你不会希望甲方看见咱们开着一辆货拉拉过去吧。”齐冉说。
没错，为了平时运设备方便，大头他们还有一辆货车，平时偶尔还跑点运货搬家之类的杂活。而今天，为了争分夺秒地在通勤路上办公，她们征用了这辆货车。
货拉拉拐进了停车场。
“而且，今天交通状况不错，咱们还有一会儿时间。”齐冉下了车，眯着眼睛看着上午的太阳，天气不错，也许会预示着一个好结果。
宁慕蓉半蹲着身子，借着倒车镜检查了一下妆容，顺口接道：“我们还可以再检查一下方案！”
齐冉拍了一下她的发顶：“不，是可以让你溜达两步，聊点别的，别那么紧张。”
“我没有——”宁慕蓉刚想要起身辩解，紧接着又被邓林拍了一下。“别紧张，开完会给你买糖三角和水煎包。”
宁慕蓉摸摸被拍塌的高颅顶，直起身来抗议：“什么啊！要吃糖三角水煎包的是齐冉，再说了她是身材焦虑不吃东西，我要是紧张就吃两份，这能一样吗，她今天又不选美，她不紧张，我——”她囫囵倒出一大篇逻辑混乱的话，才发现另外三个人都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你好像承认自己紧张了。”大头说。
“也没有那么难，对吧？”邓林说。
“还有，今天我主讲，你紧张什么？”齐冉说。
宁慕蓉抽了抽鼻子，咧嘴一笑，为了缓解尴尬，又歪头摸了摸头顶的心机丸子头。
……
会议室里分两排落座，这一面齐冉在第一位，后面依次是宁慕蓉、邓林和大头，对面一排则满满当当坐了七八个人，来自不同的部门，有不同的职务。对接人介绍过一遍，宁慕蓉也没对上号，倒是认得坐在下首没人介绍的一个——冤家路窄，那是钟毅。
宁慕蓉当然知道他在这儿上班，她做好了在电梯、楼道甚至洗手间门口偶遇的准备，万万没想到，一路都没有碰上，这人却直接出现在会议室。钟毅早早就到了，看到宁慕蓉有短暂的停顿，然后就自顾自忙活起来，开投影、拉数据线、摆凳子，在每一个领导进场时殷勤地起立、引导，大型会议的礼仪小姐也不过如此。一开始，宁慕蓉为了避免交流，装模作样地忙碌了一会儿，接着她发现无人在意，就停下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看着他表演。
她之前那么紧张，多多少少是因为担心狭路相逢，自己作为乙方，最差也得赢个气势，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必太担心。
领导已经到齐了，现在是齐冉在主讲。
“消夏活动主要分为消夏晚会、年代disco大赛、亲子cos秀、沉浸感清凉集市四个部分。消夏晚会在整个活动的第一天，也是传统的重头戏，我们打算安排在豪庭小区东南门附近的小广场，表演项目将结合社区居民的特长和喜好，安排歌舞、相声、魔术、戏曲等表演，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我们计划安排一批有千禧年风格的怀旧disco，为后续的活动……”
坐在第二位的领导轻咳一声打断了讲演：“那个……我考虑这个活动场地是不是还可以再斟酌斟酌。这个场地比较靠近主要交通线路，很可能造成交通拥堵，类似的问题是不是可以适当的规避一下？”
“我们是考虑吸引更多人参与……”
对方压了一下右手示意齐冉不要打断他说话：“而且人在交通干到附近走动，安全问题也没办法保证，回去调整一下，好吧？”
齐冉点点头，继续刚刚的话题：“考虑到中老年群体是消夏活动的主要参与者，怀旧disco的表演可以充分调动他们的……”
坐在靠后位置的另一个人再次打断齐冉：“好了，节目内容可以再讨论，可以进入下一项了。”
PPT讲演只持续了二十分钟，除了两次被打断，讨论交通和安全问题，其他的内容似乎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哪怕一丁点兴趣，宁慕蓉看着对面一张张的扑克脸，手心止不住地冒汗，就连齐冉也有点镇不住场子，越讲越快，忽忽悠悠就讲到了PPT的最后一页。
“以上就是我们对这次消夏活动的初步策划方案，还有什么问题，请各位领导指正。”她站在“感谢观看”的末页PPT前，双手握着翻页笔，少见地展现出局促的一面。
“你这……全是问题啊……”坐在第一位的领导无可奈何地笑笑，靠在椅背上：“交通和安全问题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们是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尤其是亲子互动那一部分，全都是安全隐患。另外，前期和后期宣传，也是只字未提。还有一点，作为一个文化活动，你们想到的只有相声、迪斯科、小吃街，文化自信在哪里体现？要提高城镇居民的文化情趣，丰富社区文化生活，光靠这些肯定是不够的。”
其他人也点头同意，七嘴八舌附和着类似的话。
“各位领导。”宁慕蓉忽然出声，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我们齐总讲的是初步策划方案，而您提到的交通、安全以及媒体宣传问题属于后期执行层面，我这儿还有一份执行方案，就您提出的问题，我们也临时做了一些调整，还不太完善，您看过之后咱们再进一步探讨调整。”
一份策划案已经耗尽了她们三天的精力，从来没有这样一份执行方案，齐冉诧异地看向宁慕蓉，宁慕蓉向她点点头。把自己的电脑接上了投影仪。
就在齐冉第一次被打断的时候，宁慕蓉曾经供职国企的血脉忽然觉醒，她意识到，体制内要考虑更多普通人和社会反响，和商业活动吸引客流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是她脱离组织太久，连这点敏感度都快丢了。
那边齐冉在卖力讲，对面在冷漠地听，这边宁慕蓉悄悄打开备份的PPT，套模板新建幻灯片，三下五除二搞出来一个无比简陋，连头带尾只有八页的PPT，满屏图片加关键词，全靠宁慕蓉一张嘴。
“首先是消夏晚会的选址问题，我们之前实地走访发现，这里一直是附近居民广场舞活动的主要场地，这是附近的地图，平时，大家会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四个入口出入，日常就会对晚高峰交通造成一定干扰，在我们的策划中，这个入口几乎正对着主舞台，为了保证观演区的环境，这个入口会用展板、花坛做一个简单的封闭。而这个入口和豪庭小区相连，是小区居民步行的主要通道，与晚高峰车行道互不影响。那么就剩下东、西两个入口。活动当日，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协助交警管理这两个路口的交通，可以保证人流密度不超过日常通行的120%……”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宁慕蓉讲到了最后一页：“以上就是在执行层面的一些补充。再就是领导提到的文化活动的形式问题，我提一些不成熟的小想法，亲子活动我认为可以保留，舐犊反哺，家风传承，这都是值得弘扬的传统文化的精髓，不过形式上可以稍加调整，把游艺活动改为传统文化的传习实践，各位领导觉得可行吗？”
说完这些，宁慕蓉第一次感到这个会议室里安静极了，她甚至听得见脖子后面的汗滴滴答答流下来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平生第一次啊，我竟然就这样讲了二十分钟！壮举！
坐在第一位和第二位的两位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坐在第三位的领导，这位坐在中心位上的领导放下保温杯，今天第一次开了口：“大方向上可以，细节还可以再细化。具体的活动方案，按这个方向，再推敲。”
会议室里的空调似乎又转了起来，许多细碎的声音一同涌入耳朵。
“那咱们回去再调整一下细节，这周四下午，再碰一次。”
“其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小钟？”
“哦，还有交通安全预备案，word版本，要上报审核。”
“好，那你们也一并准备一下，周四一起过一遍。”
“这个交通安全预备案有要求或者模板吗？”
“小钟，你加一下他们的联系方式，把上一次活动的文件给他们发一下。”
都是一些琐碎的嘱咐，宁慕蓉慢慢坐下来，拧开了从进入会议室就放在她面前的一瓶水。慢慢地，她感到所有开局前的紧张蒸腾成雾气离开了身体，宁慕蓉在心里狠狠吁了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感谢老东家，四年的安全教育学习大会总算是没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