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慕蓉大步向黑色奥迪停车的地方走去。
“不好意思，这里不能停车！”她大声说。
奥迪扬长而去。哦，搞错了，京牌，那是他们打的专车。
徐烨眯着眼睛，上下看了看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小姑娘，没有绕弯子，直接发问：“齐冉在这儿吗？”
宁慕蓉向他们走去的脚步没有停。齐冉失踪，她的朋友一定会查酒店的监控，一定会看到把她带走的人，这些心照不宣的隔空交战，没有必要再浪费前情提要的时间。宁慕蓉停步在他们面前，回答：“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是吗？你没找她吗？没给她打过电话吗？现在给她打个电话吧。”徐烨说。就像她面对齐冉时一样，语气不急不缓，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咄咄逼人。
宁慕蓉没有被徐烨的气场压倒。她礼貌地笑笑，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打？我是齐冉的妈妈，我女儿现在生病了，发着烧，从家里跑出来，我这个当妈的还不能找她？”徐烨言语中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你是她的朋友是吧？我在你们公众号上看到这个，她发着烧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吧？你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
宁慕蓉交握着双手站在对面：“既然是你的女儿，你完全可以自己打电话吧？我现在在工作，你既不是我妈，也不是我领导，我好像没有必要听你安排。”
旁边的齐正涛急了：“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说话的？不知道要对长辈尊重的？”
对方先动怒，宁慕蓉就不客气地沉下脸：“我现在正在工作，这里是社区活动的现场，两位都是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不知道要遵守起码的治安管理规范吗？”
齐正涛提高音调：“你这小姑娘说话好没道理！你家里没人教过你要对长辈有礼貌吗？”
宁慕蓉回敬道：“第一，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们不用用长辈的姿态压我；第二，你们自己女儿发着烧也要从你们身边逃走，你们也没资格在这儿指点别人家的教育。”
宁慕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翻涌着她一贯平静的情绪。按照她的本性，她可以温和地、友好地把齐冉的父母哄走，但是她不能，她选择激活自己修改了四十几遍的安全预案。但当她违心地用强硬的语气说话，内心有一头小兽似乎也随之苏醒，抖开长毛，亮出利齿，把替齐冉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倒了出来。
齐正涛暴怒而起，竖起指头指着宁慕蓉骂骂咧咧，大概是嫌他丢人，徐烨在后面拽了他一下，齐正涛的手指忽然调转方向指着徐烨：“都是你！从来没有个妇道人家的样子，生个女儿像你一样没规矩，交的朋友也都是刺头！”
“但凡你有点用也用不着我操这么多心！”徐烨甩手打掉了齐正涛竖着的手指头，“跑到我们小区大闹一场把冉冉接走，你倒是把她看住了呀？现在人病了住院了，然后又跑了失踪了，你怪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大呼小叫？”
宁慕蓉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内讧，社区的老人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来了，都围在一旁看热闹。徐烨看到势头不对，拢了一下头发，又摆起了体面明理的姿态：“小姑娘，我们不是来教育你的，我是来和你商量，请你和冉冉联系一下，看看她还没有有在发烧，让她赶紧去医院，我们也好放心。”
宁慕蓉沉默，徐烨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起来想让她失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对峙了约莫半分钟，到底还是宁慕蓉先让步，她说了声好吧，拨通了齐冉的电话，对面果然传来关机的提示，看来老宁已经和他们联系上了。
她看了徐烨和齐正涛一眼。哪怕是再强势的父母，此时眼中都有几分担忧，当然，也有愤怒。宁慕蓉听着手机里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忽然有了新的主意。
“冉冉，叔叔阿姨跑到我这边找你来了。”她对着电话那边的电子提示音说。
话音未落，徐烨和齐正涛就同时上前一步，作势要抢宁慕蓉的手机，宁慕蓉向后退了半步，但是徐烨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宁慕蓉也抓着她的手腕，作势要把她推开，这边齐正涛也上来抢手机，三个人扭做一团。
这会儿广场舞大赛即将开始，社区居民陆陆续续向小广场走来，热心群众早注意到主办活动的小姑娘被两个中年人纠缠，都不远不近地围在一旁看热闹，现在一看他们动上了手，也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冲上来拉架，有的赶忙招呼保安。这个时间，保安也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地就位，他们问询跑过来时，恰好宁慕蓉向后一仰，摔倒在地上。
按照安全预案第三项第四种情况，徐烨和齐正涛被请去社区派出所喝茶了，至少在活动结束之前他们不能离开那儿。
至于宁慕蓉，左手着地，从手掌到手肘都有些擦伤，不过不要紧，按照安全预案第六项第一条，在小广场西侧有医护人员和医药箱，简单处理一下就好。
地狱一般改了四十几遍的公共活动安全预案啊，到这里总算是值得了。
……
活动平稳进行到了最后。
有社区干部帮忙撤场，宁慕蓉先一步赶去派出所陈述情况，等从派出所出来再回到小广场，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桌椅都撤了，没撤的是演出的舞台、音响设备和灯球，那是邓林他们的，但他们两个还没来。邓林的DJ朋友帮忙拆卸了设备，宁慕蓉清点了一下就让他先离开了，她靠在钢架边坐下，身边是拆卸下来的黯淡的灯球。
给邓林发了消息，得到回复说齐冉已经安顿好了，他和大头正开车过来拉物料，从东五环到西六环，还得将近一个小时。空气潮湿闷热，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宁慕蓉看看天，决定按照安全预案第七项第一条，先把防雨塑料布从舞台后面拖出来，保护好珍贵的音响设备。
防雨布又大又沉，宁慕蓉绕着堆放在一起的设备转了好几圈，也才把整卷防雨布滚动了两圈。远处响起雷声，宁慕蓉擦了擦汗，抡起胳膊，打算把这边的防雨布多滚出去两圈。
忽然手边一松，对面有人帮忙，抬头一看，来的竟然是钟毅。
“你怎么来了？”宁慕蓉大声问。
钟毅帮忙滚着防雨布，一面回答：“这种重要的善后工作除了我还有谁能记得，那些人就想着偷懒，活该一辈子当个小科员。”
呵，真是多余一问。“那恭喜你啊，这次活动配合得不错，又能在领导面前领一功了吧？”
钟毅哈哈笑了两声：“你酸什么？这次活动办得不错，以后有类似的活，我会再向领导推荐你们的。”
“那我还得提前谢谢你呀。”宁慕蓉说，“不过我可不酸，我自己是自己的领导，真金白银挣到手我就高兴。”
两人配合比一个人快不少，说话间防雨布就铺完了，钟毅又认真检查了一下边角，问：“派出所那边什么情况？”
“你还知道这事？”
“当然了！我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当时就在那边，原本打算疏散看热闹的群众，一看你们推搡起来，我马上就跑过去叫保安！”
“噢。”宁慕蓉只觉得有点想笑。她也无心和钟毅纠结这些琐事，毕竟是第一个人问她派出所的情况，她很乐意分享：“就是过去简单陈述了一下情况，没拘留，没罚款，我口头谅解，也没让他们赔偿医药费。不过，现在还在接受批评教育——因为他们对齐冉做的事，已经构成了非法拘禁，至于最终是调解还是行政处罚，得等找到齐冉之后看她的意见。”
防雨布已经检查完了，宁慕蓉最后扯着防雨布盖住了放在舞台边缘的灯球，靠在旁边擦了擦汗：“说起来，非法拘禁这回事，还是他们自己在派出所吵架吵出来的，我只是简单提供了一点证据的线索罢了。”
钟毅点点头，靠在灯球另一边的钢架上：“宁慕蓉，是你辞职以后被社会毒打变强了，还是我以前小看你了？”
宁慕蓉扭头看他：“你是指派出所的事，还是说一个人把这个活动撑下来？”
钟毅目视前方，并不回答宁慕蓉的问题：“你以前是典型的无能狂怒。刚认识的时候吧，介绍人说你懂事又本分，见到本人，觉得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看起看乖乖的很听话，无论说什么都好的，对的，听你的，就很省心。结果呢，都是装的，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你就听不得一丁点反对意见了，多说一句就大吵大闹给我上纲上线。真是好奇啊，你那么矫情自大又不求上进，究竟是被毒打成什么样子，才能进化成现在这样。”
宁慕蓉只觉得想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随口说道：“大概是从会用Excel快捷键开始的吧。”
“哈，你看是不是？”钟毅拍着大腿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教过你要用快捷键，才能提高工作效率，才能在同辈竞争中脱颖而出。”
他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大约是他工作如何努力之类的，宁慕蓉没有认真听，又翻了翻手机上的消息，计算邓林和大头大约走到了哪儿。
钟毅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人捧场，觉得很是无聊，天边又响了一阵雷，他便拍拍身上的尘土要走。走出两步，又停下下来，从包里摸出来一件一次性雨衣，那是活动准备的应急物料，列在安全预案第七项第三条。
“欸，你也没带伞吧，这个给你。”把一次性雨衣递给宁慕蓉。
宁慕蓉伸手接过：“再拿几个呗，我们还有俩人呢。”她知道这是钟毅从物料里顺的，也知道他肯定顺了不止一件。
“这天，干打雷不下雨，不一定用得着。”钟毅这么说着，还是掏出来两件，放在宁慕蓉旁边的防雨布上。说话间，憋不住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掉下来，打在塑料布上沙沙地响。钟毅又从包里掏出一件雨衣，披在头上，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钟毅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离开的时候，恰好邓林他们的货车开了过来。
邓林撑着伞下车来，又给了宁慕蓉一把伞，问：“刚刚不是文宣部的那个谁吗？”
“对，文宣部科员一心求进步，特地来关注活动的善后工作。”宁慕蓉用下巴指了指裹好防雨布的设备，“他帮忙盖的。”
邓林不置可否，举着伞绕着设备走了一圈，确认防雨布盖得足够严实，对宁慕蓉摆手：“刚看了预告，阵雨，就下十几分钟，你先去车上等着吧，雨停了我们搬。”
“你呢？”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伞面上，宁慕蓉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邓林找了两块转头压住防雨布的边角：“当然也去车上等着了，我又不傻！”他抄起钟毅留在防雨布上面的两件带着包装的一次性雨衣，招呼宁慕蓉先去车上躲雨，又挥了一下手边的雨衣：“这一把没把防雨布撕吧了，是原谅他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邓林看出来那是前任也并不让人意外，宁慕蓉哼了一声：“嗯，原谅他，就等于原谅当年那个瞎了眼的自己。”
就在钟毅追忆往昔的时候，宁慕蓉忽然想通了，最后闹到那么难看也不全是钟毅的错，都怪自己最初太善良，因为照顾别人的感受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因为怕伤害别人而不会说拒绝，直到一层裹挟着一层，让艰难维系的乖巧彻底崩塌。
所以，和过去那个不成熟的自己和解吧。不再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的乖乖女，就是让自己变成大人的安全预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