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们曾经年轻过
虞个秋2025-04-19 15:394,936

山路蜿蜒,一面是高耸的峭壁,一面是遍开索玛花的深谷,风把流云吹成浮絮,散在净蓝的天空,用不着到景区,大山深处每一瞥都自成画卷。

“想去哪儿玩?湿地,温泉,或者大峡谷?”盛思超作为地陪,询问游客的意愿。

宁慕蓉问:“叔叔阿姨说的新村是哪儿?”吃完饭分别之前,盛志英给了盛思超一串钥匙,说他们可以去新村。

“是我阿普阿嫫——就是爷爷奶奶家,这边有很多深山里的村子,有的通不了公路,就在能通公路的地方建了新村,让大家可以搬下来住。我家那个新村不算难走,景色不如景区,不过毕竟是生活过的地方,更熟悉一些,想去看看吗?新村有民宿,不用担心不好住。要是老村的话,路不好走也不好住,就不建议你们去了。”

“既然叔叔阿姨提到了,去看看吧。”宁慕蓉说,又看看齐冉,“你觉得呢?”

“我对卫星基地更感兴趣。”齐冉说。

“在另一个方向上,今天时间不早,就先不走回头路了,今天先去新村落脚,你们再决定明天是继续去自然景区还是卫星基地。”盛思超的语气和车一样平稳。

宁慕蓉和齐冉并排坐在后排座上,小声耳语:“你说得对诶,学霸真的有错题本。”

盛思超孤零零地在驾驶位上,透过反光镜向后暼了一眼:“她和你说我什么了?”

说高学历人才不仅上学的时候有错题本,还有人生错题本,犯过的错误只要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会积极改正。可惜宁慕蓉还没开口,就被齐冉抢了先:“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从小的志向是去卫星基地?”

“在我拿着保研的名额却被告知不能转航天电子方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该放弃了。放弃过的事,我以为不用再提。”盛思超说,依然是没什么情绪的语调,“再说,你以前的事我也几乎一无所知。一年零十一个月,我们都在干什么,好像只是在空中楼阁地谈情说爱罢了。”

从在成都火车站见到盛思超,这还是第一次他们直接谈到他们之间的问题,宁慕蓉脖子一缩,慌忙低头从包里翻找耳机,一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边说:“你们聊,我听歌。”

车内沉默了几秒钟,齐冉黯然垂下目光:“说得没错。”

盛思超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跑到我老家来。”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至少应该解释两句,告诉我你是来做个了断,了却什么旧事,还是说我又是你权衡利弊之后仅剩的选择?”

齐冉没有说话,在镜子里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然后向后靠在座椅上,伸手摘下宁慕蓉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音乐声巨大,她缓了一下才把耳机再次塞进耳朵里:“要不你们聊。”

宁慕蓉从巨大的音乐噪音里惊醒,调小音量,懵懂问道:“又怎么了?来之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什么来着?”

齐冉不答,扭头看向窗外。

盛思超又向后瞥了一眼:“还是你们聊,我听歌。”

“你好好看路!”两个人异口同声。

沉默不一定让人觉得尴尬,但如果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却都不开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窗外的景色很美,但再美的景色敲打在焦躁的心上,都会变成让人抓狂的单调节奏。

发动机聒噪不止,最后还是盛思超长长吸了一口气,打破沉默:“无论如何,今天还是得多谢你,我妈心思重,凡事总往坏处想,你比我会劝她。”

齐冉也放缓语气:“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至少阿姨能听进去话,凡事能解释通,你想想我那个妈。”

盛思超笑着回应:“下次让我试试,也许一物降一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说不定。”

宁慕蓉转着眼珠,看看齐冉再看看盛思超,眼看稍微缓和,就知道自己又该隐身了,小心翼翼地捏住齐冉的手指,想从她手里抠出自己的耳机。

齐冉没松手,而是从宁慕蓉手里拿过耳机舱,把耳机放了进去,转换了话题:“我们俩挑耳环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你爸妈说话,他们和宁叔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往事?你知道吗?”她一直留意宁慕蓉,她一直心事重重,却又自觉地退在后排不插话,是时候聊聊她惦记的事情了。

难怪临分别前父母特意交代可以去新村看看,盛思超到这时才明白。他点头回答:“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全貌,我爸妈和宁叔都觉得对不起对方,都把对方的避而不见当做埋怨。”他把手机递向后排座,“相册里有他们当年的合照,前两天回家才翻拍的,你们看看吧。锁屏密码没变。”

照片是在上海火车站前的广场拍的,宁自强穿着老式的铁路制服,那时还是一个瘦削挺拔的小伙子,盛志英穿着碎花连衣裙和白色凉鞋,吉克拉且穿着凉山土产的黑布短掛,略显拘谨地站在中间,这边握着盛志英的手,那边被宁自强搭着肩膀,三个人都尚未经过岁月的磋磨,哪怕翻拍的旧照片有点模糊,依然看得清他们生涩却没有褪去希望的脸。

那一年,盛志英的父亲病重,夫妻俩送父亲回上海看病,却只买得起一个人的火车票,恰好宁自强在那趟车上当列车员,帮他们垫付了车票钱,还给他们支招:“上海大城市,不管是做小买卖还是打零工,都不愁没钱赚的。”

盛志英和拉且听了宁自强的建议,一边照顾老父亲,一边轮流打零工挣钱,他们总惦记着欠了宁自强的车票钱,每次攒个十块二十块的,就到火车站等着,赶上宁自强当班,他们就过去还钱。

宁自强却不要,让他们多攒点本钱,去夜市摆个摊位,“摆摊比打零工挣钱多,你们再多挣点,还得买票回老家看孩子,再有余钱的时候,再还我也不迟。”

都是为人父母的,宁自强这话说动了他们,果然摆摊做起小买卖,又过了不久,他们攒够火车票钱,让拉且回乡探望。这一次拉且还是没有凑够还宁自强的票钱,但他给了宁自强一个女孩子喜欢的头花发卡,作为感谢。同样的小玩意拉且的行李里还有几样,是带给老家的亲戚和之前借给他们的好心人的。

宁自强收下了发卡,又说:“你们也是实心眼的,只给他们带礼物,要我说,你们不如多买点新鲜东西,去西昌集市上卖,还有你们的银器、绣花,都可以拿来上海卖。我们是有政策规定,否则这样带货,早就挣大钱了!”

拉且听了进去,下一次就带了些银首饰来,又带了些日用百货回去,从火把节后到春节前夕,很快还上了宁自强的车票钱。春运车上人多,宁自强看拉且站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差点被小偷摸了包,便把他拉进自己的列车员室休息。

拉且的行李越来越多,把列车员室堆得无处落脚,他把脚搭在鼓囊囊的编织袋上,靠着窗户睡得昏天黑地。宁自强把自己的盒饭拿过来,又添了两根火腿肠,和拉且分吃一份饭,小声出主意:“春运这么挤的时候你就不该来回跑,下次东西少一点,放在我这儿,我就给你们捎带了,也省了你来回的路费。”

车窗上满结着雾气,看不清窗外飞驰的夜色,也隔绝了列车员室外喧嚷的车厢,拉且裹着军大衣,从半凉的盒饭上抬起眼,正对上宁自强亮晶晶的目光。

……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近了吉克家祖宅的村子,山坡上吃草的羊群三三两两,牧羊人身后的山坡上有稀稀落落的建筑,草木掩映,房屋似是与山石草木一同从山里长出来的。那是老村,新村则在前方的路边,已经露出几片土黄色的屋墙和黛青色的瓦片。

“所以,我爸是从中分利了吗?”宁慕蓉小心翼翼地问,旧日往事和记忆逐渐重合,她似乎找到了小时候种种变故的源头。

“没有。宁叔知道规定的红线,只是带货,没有分利,但我爸妈毕竟是得到了大大的益处,他们觉得这些主意全是宁叔出的,总得要表达感谢,于是就想给宁叔带些礼物,别的礼物宁叔不收,唯独买给你们母女的小东西,他不会拒绝。”盛思超说着,慢慢减慢车速,驶进新村的路,“那些东西后来都退了回来,我爸妈一直留着,都在这儿。”

新村依山而建,是一片统一建设、形态类似的土黄色砖瓦房。村子里人不多,有的村民固执地居住在老村祖宅,也有像吉克家一样,在老人过世之后,儿女先后搬进县城,只在这儿留了一个堆放旧物的院子。

后辈们常回来打扫,院子内外还算干净,盛思超在前面一路开门,宁慕蓉跟在后面,心里的担忧越来越强烈:“我爸后来被查,该不会是因为我在学校露了富,被哪个同学家长发现了吧?”

“这些都不重要。”盛思超打开最后一道门,“你的同学,你爸妈的同事,或者西昌市集上的哪个同乡,从哪里被人注意到的都不重要,都已经过去了。”

屋子里很空,没几件家具,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堂屋中按习俗建了火塘,有浅浅的烧过火的痕迹,眼下没有柴,没有火,时近日暮,屋里更显昏暗。盛思超找了两个坐垫放在火塘边,让她们稍坐。

宁慕蓉在火塘边坐下,想想盛思超刚刚说的话,心神不宁地点头:“嗯,我爸现在可喜欢他的小慢车,甚至以此为荣,过去的事都不重要了。”

“对,早都过去了。这些东西,早就该还给你们了。”盛思超说着,从屋里推出一个巨大的旧木箱。

打开箱子,掀开一层有些风化皲裂的油布,从里面提出一个破损的旧竹筐,再打开竹筐的盖布,里面全是褪了色的老物件——粉色的小发卡、红色的小皮鞋、纱纱的小裙子、书包、绘本、洋娃娃,大多数都是小女孩的玩意,偶尔也有大人的,比如墨镜、发箍、皮鞋和唱片卡带。

天色渐渐暗了,屋顶孤零零的白炽灯总觉得不够亮,盛思超去邻居家借了些柴,火塘里有了火,屋里亮了,照得四面空荡荡的墙壁都变得生动起来。

宁慕蓉和宁慕蓉各自坐在箱子两边,宁慕蓉每拿起一个物件,都能讲出一段故事来。

“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那个洋娃娃,这么看的话似乎和那套lo裙也没那么像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条裙子我也特别喜欢,后来长高了,腰线都快到胳肢窝了,我还舍不得换掉,幸亏给收走了……这对耳环,肯定是我妈的,这种塑料框子里面有个假的蓝宝石的当年好流行有没有,我好像还偷偷戴过,可惜我小时候没耳洞哈哈哈……”

宁慕蓉一只手捏着一个磨掉了漆的猫眼墨镜,一只手拿起一只豹纹发箍,又看看刚刚拿出来的漆皮尖头皮鞋,故意嫌弃地皱着眉头:“我爸妈以前这么骚气的吗?”

齐冉笑着说:“他们也年轻过呀。”

宁慕蓉不想煽情,但是想一想自己印象模糊的年轻时的父母,还是不由地有些眼眶发烫,她放下这些流行过的配饰,又去箱子里寻找新的记忆。

下一件东西装在印着城隍庙图案的手提袋里,方方正正地很是显眼,宁慕蓉有些迟疑地剥掉包装袋,里面是一个硬壳书包,有两个灵巧的金属扣,打开后有风琴一样的很多夹层,金属扣已经锈迹斑驳,樱桃小丸子的图案依旧鲜亮如初。

宁慕蓉盯着书包愣了几秒钟,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齐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起身安抚,问她是怎么了。

宁慕蓉徒劳地擦了擦眼泪,哽咽说:“这个书包是全新的。”

她从未见过这个书包。她清楚地记得,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这种书包狠狠流行过一阵子,她也很想要一个,但那时宁自强已经在开往凉山的小慢车上,妈妈总是说要体谅爸爸,所以她的渴望从未说出口。原来这样的书包,在更早的时候,自己就差点拥有过。

难怪,宁自强一直执拗地要给她买包,而她却因为那个包太丑,跟宁自强大吵大闹。

火塘里的火渐渐烧旺了,宁慕蓉也看完了旧竹筐里的旧物,她平复了情绪,把旧物一一收拢回去,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我爸这边的礼物都退给你们了,那运货的路费呢?是不是叔叔阿姨赔的?”

盛思超笑答:“你真是宁叔的亲女儿,宁叔也是这么以为的,而且这么以为了二十年。前阵子才知道真相。”

“所以不是吗?”

盛思超肯定地回答:“不是。细节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州里的扶贫办调查发现他们的盈利合理,不算是牟取暴利,老乡们的银器和刺绣更是一分钱也没挣,就走了个程序,协商解决了。”

宁慕蓉松了一口气,为宁自强的愧疚感又减少一些,不过——“这事竟然还惊动凉山州的扶贫办了?”

“我爸妈有人脉。”盛思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说起来,我爸妈结婚,可是惊动过州府的,这个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围着火塘正适合讲故事,宁慕蓉的好奇心随着火焰跳跃:“长话不必短说。细说惊动州府。”

故事说起来也不算太长。“在那个年代,村寨里很多人还不能接受和汉族通婚,我外公也不同意我妈嫁给本地人,两边的家长都不支持,但是我爸妈一定要在一起,他们看报纸,听新闻,知道政策是支持通婚的,于是就给相关部门写信,什么妇联、民俗办、计生办、民政局,稍微有关系的部门都寄信,没有回信,他们就去西昌上访找人帮忙,终于说动州府的干部下乡做工作,可是那时候他们才十八九岁,阿达还有两三年才到法定婚龄,于是他们就一边跟家里拖延,一边坚持给州里、县里的干部写信,让他们时不时下乡来做思想工作,这么一直拖到法定婚龄,那时候不单单是两边的长辈,就连寨子里的毕摩都没脾气了,只盼着他们赶紧登记结婚,好落个清净。”

宁慕蓉和齐冉都听得呆了,停了一会儿,才发出赞叹:

“荡气回肠。”

“可歌可泣。”

父辈的爱情故事他已经听很多人讲过无数遍,但每次讲来都有不同的味道,盛思超低头拨弄着火堆,叹息道:“是啊,他们也曾经年轻过。”

继续阅读:第45章 花月、山河和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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