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多数县城一样,昭觉县城也有川行的街道,热闹的临街商铺和摊位,这里的车很慢,人很悠闲,在街边不期而遇,就坐在店铺门口聊起闲话。
盛志英和吉克拉且提着几件新织的查尔瓦去市集,卖给服饰店的商贩,再由商贩卖给游客。盛思超总是给足他们生活费,不让他们再做这些杂活,可他们闲不住,针织活照旧做,买给他们的代步车,也常来用来跑两单滴滴,权当是扩充社交,打发时间。
在街边遇见熟人,挥着手和他们打招呼:“这两天都没见到你们,听说是木呷回来了?”
拉且笑呵呵地点头:“回来待不了两天,又忙着上班去了,前天就走了。”
“火把节都过了,不年不节的,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不是带媳妇上门了?听阿依说,木呷那个漂亮女朋友好得很。”
“没有没有。”拉且摇头否认。
“那就是卫星基地的工作有眉目了?木呷要是去卫星基地上班,就可以经常回来,你们有好日子过了!”
拉且还是摇头:“孩子不愿意去。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现在日子也过得不错。”
聊完闲天继续向前走,盛志英忧心忡忡地耷拉着眉毛:“说得对呀,木呷为什么不年不节的回来了?会不会是工作不顺利?我听人说,他们学计算机的,到了三十五岁以后就找不到工作了,他还不到三十岁,是不是干得不好出了什么问题?”
拉且好声好气地说:“不是说了吗,是宁车长的事,请了几天假。要真是工作不顺利,现在卫星基地有机会,他怎么会不愿意去?他可是从小就想去卫星基地搞研究的。”
“对啊,他可是从小就想去卫星基地搞研究的。”盛志英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他现在不愿意回来,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孩子?阿诗玛也说那个女孩子挺好的,可是木呷回来这几天,说这说那,唯独不提这件事。这孩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总是担心……”
拉且摇头:“孩子不说,你着急,这一次回来好好说了,你又不信。”
“就是因为他说太多了。从前是为什么也不说,这次是不用问就自己说,说了那么多,我也听不懂,大城市的事分辨不了真假。我也不敢问,问多了怕他烦。”盛志英絮絮叨叨地说着,又捶了拉且一掌:“唉呀,孩子在的时候你不让我说,怕孩子嫌烦,现在孩子走了,还不许我想想吗?”
“许的呀,许的呀,我不嫌烦,你说嘛。”拉且好脾气地说,“但我觉得你就是瞎担心,如果孩子真有什么事,宁车长会和咱们说的。”
盛志英心思重,一丁点事情都会在她脑中无限放大,从盛思超的忽然回乡,琢磨到宁自强手术住院,一直到了汽车站附近的民俗服饰店,还是没能定心:“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宁车长?当年的事就是咱们对不起宁车长,宁车长本来好好的,被咱们连累得只能调到那个车上。这么多年我都不敢给宁车长添麻烦,还以为就这么断了。现在宁车长这么照顾木呷,既然知道宁车长病了,总得去看看。”
服饰店里客人不多,只在货架另一边有两个游客模样的女孩对着镜子试戴银耳坠,盛志英的声音放得很低。
拉且点头:“对啊,应该去看看。”
“去探病的话,总得拿点东西,拿点什么好呢?”盛志英又陷入新的纠结,“以前的事应该提一下还是不要提了?总觉得不说一下不太合适,但是过去那么多年,现在宁车长都退休了,再提也没有意义,倒是显得咱们担不起事,躲了这么多年。”
太多事情拿不定主意,盛志英还是决定给儿子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这边出了新织的查尔瓦,走出服饰店,就打算给盛思超打电话,电话刚刚拿出来还没拨号,就看见盛思超从路对面的便利店走出来。
盛志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认真看了看。是盛思超没错,他穿着前天离开时的那身衣服,身上斜挎着一个白色的女士小包,手里拿着三瓶水,左右看看车流,然后越过马路,看到了站在服饰店门外的父母。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父母身后。那两个挑耳坠的游客女孩,正是齐冉和宁慕蓉。
……
盛思超是在回京的动车上收到消息的,先是宁自强的消息,说是两个女孩想要去凉山玩,问他是不是在家。这边刚刚回了消息说已经在火车上了,那边齐冉的消息就到了,是一件火镰纹漆器的照片,“在宁叔家里看到的,是你们那边的吧?”
盛思超没有弯弯绕,直接回复:“宁叔说你们现在在成都,想要去凉山玩?”
齐冉的回复也很直接:“嗯,有空当个地陪吗?”
于是盛思超中途下车,换车又回了成都,经过西昌,再到县城,刚从长途车上下车,就撞见了父母。
小饭馆里一张圆桌,五个人围坐一圈,各怀心事,气氛微妙。
拉且一直低着头,双手在桌子下面搓着膝盖,盛志英看看齐冉又看看宁慕蓉,笑得真诚却局促,齐冉坐在宁慕蓉和盛思超之间,贴着宁慕蓉,和盛思超之间隔出一个楚河汉界。
宁慕蓉刚刚在服饰店里模模糊糊听到盛志英夫妻说起宁自强,似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往事,现在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但眼下又是别人见家长的主场,她的问题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店主端上一壶热茶和五只玻璃杯,齐冉忙站起来添水,本想按平时的习惯用热水烫一烫杯子,又怕显得自己矫情,只能忍住,客客气气地把茶水添满,再依次端到每个人面前。
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几句淡话,最后还是齐冉奔了主题:“叔叔阿姨,以后如果登门,一定要正式一些,所以今天就一起吃顿便饭,我请。这一次确实是我们临时起意,又担心文化差异,想着先做足功课,否则他这次回来,我就该一起来的。”
盛思超点头附和,却没有说话。回乡那天是宁慕蓉一个人送到火车站,再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病房里。虽然当地陪的事他召之即来,现在也绝不会戳破齐冉的体面话,但心里终究是有点不痛快的。
盛志英摆摆手,看着齐冉说话:“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再说了,我们也没有准备好,家里乱七八糟的,怕是招待不周。”没有说的是,盛思超很久没有回家,他在家这两天,夫妻两人换着花样地做饭,剩下的饭菜直到现在都没吃完,的确是不适合待客。
“妈——”盛思超不喜欢盛志英这样带着自卑说话,想说齐冉不在意这些,但又觉得没有立场,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齐冉客气地回应:“我在海边长大的,可能山区和海边生活习惯不一样,但都是生活嘛。而且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都没家可以回,看叔叔阿姨相处这么好,家里肯定特别温馨。”
盛志英和拉且对视一眼,终于放松了一点:“那还是有的,拉且一辈子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重话。”
“就说盛思超会疼人,果然是有传承的。”齐冉笑着看向盛思超,盛思超却没看她,和他父亲一样,双手在桌子下面搓着膝盖。
谈话稍稍破冰,又顺着话题聊了下去。这次回家,盛思超确实把很多以前懒得解释的事情都认真解释了一遍,可惜盛志英听得云里雾里,现在抓住机会,一一向齐冉求证,齐冉耐心解释,盛志英才慢慢放下心来。
盛思超在旁边几次想要打断,都没有成功,急得直挠头:“这些我都不是都说过一遍了吗,我表达能力有那么差吗?”
盛志英白他一眼:“因为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以前都懒得和我说。”
盛思超闭了嘴,暗暗攥了攥拳头,又抬头说:“她让我说的。宁叔也这么说。”
盛志英探究地看向齐冉,齐冉赶忙点头:“嗯对,我让他多沟通,别老一声不吭地自己拿主意。你看,叔叔阿姨不是都能明白吗?”
盛思超嗯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盛志英点点头,又打消一个疑虑,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想不通的事了。“齐冉啊,你知道他从小就想要去卫星基地搞研究的吧?他外公过世之前,只想让他考回上海,他小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等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第二志愿宁可空着也不填一个上海的学校,一门心思要考北航,就为了去卫星基地,现在他爸爸打听到卫星基地要招人,他的学历专业都没有问题,但是他不知道又怎么了,连简历都不愿意投,就像当时打死不肯报上海一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齐冉起初还笑着,带着专注的表情认真听,听到后面不由地收敛了笑容,讷讷摇头:“我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不止是不知道有卫星基地工作的机会,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从小的志向。
她转向盛思超,盛思超依然没有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语速飞快。
她固执地看着盛思超:“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如果这是你从小的志向的话。”
盛思超这才稍稍转过目光:“没那么简单。航天电子和计算机根本是两个专业,航天器搭载芯片的抗辐射工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我现在的经验积累都在民用商用芯片的通用计算构架和可靠性设计,和150纳米工艺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盛思超这番话说完,桌上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宁慕蓉低头喝汤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
齐冉愣了一会儿,然后嗤地笑出声:“你就是这么跟叔叔阿姨解释的?”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又问宁慕蓉:“你能听懂吗?”
宁慕蓉咽下嘴里的汤,懵懂摇头。
“好吧,我的表达能力确实有问题。”盛思超泄气地说。
看起来事情和盛志英担心的方向并不一样。她松了一口气,又有新的担忧:“他专业上的事,你也不懂啊?”她欲言又止,担心他们平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齐冉看懂了她的意思:“他要是有不顺心的事才会和我说,我就尽量去懂。常常他给我解释清楚了,他自己也想通了,我就随便当个听众,平时还是他照顾我多一些,我做的工作比较好懂。”
盛思超看着杯底尚未平息的涟漪,补充说:“她比较懂生活,我以前除了念书就是工作,认识她之后,生活才变得有意思。”
盛志英又放心了一点,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那你还是要工作的呀。”到底还是在意他放弃好好的工作机会。
齐冉把凳子稍稍向盛思超那边挪了一点:“确实只是因为专业问题吗?”
盛思超点头:“真的,就像你不能把太宰治放进夜神月的世界观里一样。”
齐冉挑了一下眉毛,盛思超飞快地收回目光,两个人的结界转瞬消散。
“好吧,了解了,叔叔阿姨,让我这个三本学渣试着理解一下学霸的世界。”齐冉说着从包里掏出眉笔,又摊开一张餐巾纸,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又在中央靶心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圆,“假设这个大圆是人类目前掌握的所有知识,这里就是知识的边界,这个小的是九年义务教育普及的基础知识。”紧接着又在小圆外面,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画了两个椭圆,大致在九环圈内,“上高中分科了,有的人学理化生,有的人学政史地,知识的范围就有区别了。上大学选了专业,知识面变得更窄,也更深了。”她又在代表理科的椭圆内,画了一个更狭长的椭圆,像一根指针指向了五环的圈,紧接着是一个更狭长的,到了二环圈附近,“这个就代表他学的计算机专业,这是他研究生的研究方向。”
说到这里,齐冉看看盛志英和拉且,看起来他们能明白,她又画了一个几乎窄成一条线的椭圆,与大圆的边界相交:“这是他现在做的工作,其实已经在拓宽知识边界了,对吧?”她看向盛思超,盛思超会意,从她手里接过眉笔和餐巾纸,拿过去铺开在父母之间的桌面上,一边画着一边向他们解释,这是航天电子专业的范围,这是卫星基地需要的专业技术,在靶心方向看,这两条线好像只有三五度角的差异,但在知识边界看,其实已经是十万八千里远。
他最后把前面齐冉画的椭圆范围涂黑:“如果我现在换一个岗位,等于这么多积累全都作废,还得从头开始。”
盛志英和拉且对视一眼,这次总算是懂了,不用胡思乱想了。拉且指了指“知识边界”上的交叉点,“你现在已经懂这么多了?”
“嗯,现在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个圈再向外顶一点。”盛思超肯定地回答。
拉且又指了一下“靶心”的小圆:“我和志英还在这儿。”
齐冉站起来,在高中文科的范围内点了一下:“我在这儿,高中没学,大学全废。”
宁慕蓉也凑热闹,指向约莫七八环的位置:“我在这儿,大学还是认真上了的。”
说着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先前的局促终于一扫而空,盛思超抬起头,感激地看了齐冉一眼,不得不承认,在和爸妈沟通这件事上,今天多亏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