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慕蓉握着齐冉留下的手机，追出大堂，在户外没头的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又折回酒店，问过主会场，又去了一楼客房，妆娘说，齐冉从来没有回来过，她穿来的衣服还原样放在箱子里。
“这间房是你订的还是她订的？”宁慕蓉问。
“面姐订的，我是按全天跟妆来的。”
宁慕蓉点点头：“你就在这儿先别离开。”说完又一次出去了。
八张巨幅海报悬在大堂上空，宴会厅里的大提琴声几不可闻，有客人入住也有人退房，穿着制服的酒店员工从容穿梭。酒店门外车道宽阔，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大街，车来人往，步履匆匆，谁来过，谁走了，不会有人在意。
宁慕蓉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最终在路过车行道旁的垃圾桶时，无意间瞥见了露出桶边的金色假发。有那么一瞬间宁慕蓉几乎窒息了，她脚步虚浮地走近，大脑空空地掀开垃圾桶盖，就看见假发、鱼骨、洋装、裙撑，齐冉今天几乎所有装备都在这里。
头顶阳光灼热，宁慕蓉却如坠冰窟。她的日常衣服仍在客房，而lolita洋装在垃圾桶。齐冉这么大个人，就这样赤条条地，从这家酒店里消失了？
僵硬了几秒钟后，宁慕蓉上手把所有的裙子、假发和配饰捞出来，连带着垃圾桶里的灰尘和落叶一起抱在怀里，匆匆向大堂走去。
通过旋转门的时候，手机响了，她勉强停在入口不远的等候区沙发边，接起宁自强打来的电话。
“你忙完没有呀，晚上到我这边来吗？”宁自强的声音慢悠悠的，宁慕蓉听到每一个字都想要按下二倍速播放，她打断宁自强的尾音：“爸，我这边有点事，今天不一定搞得定，等我确认了情况再和你联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过去？”
“我没事，是冉冉出了点状况，我先不和你说了。”宁慕蓉匆匆结束了通话，把手机塞进手包，抱起衣服，准备去找大堂经理。
匆匆一瞥，看见沙发的靠垫后面有一块断裂的黑色甲片，是齐冉的，弯腰拾起甲片，又看见茶几一侧的垃圾桶里几张斑驳的湿巾纸。
这时酒店员工已经走了过来，问宁慕蓉是否需要帮助。
“我朋友失踪了。”宁慕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尽量冷静地陈述过程：“我们是来参加今天茶会的，我在大约一点见过她，之后我在化妆换衣服没有和她联系，茶会开始之后就联系不上了。她有两部手机，一部不在服务区，一部被丢在大堂，前台看到一个疑似她妈妈的人和她一起离开了。但是，这是她今天参加活动的衣服和假发，被扔在楼侧面的垃圾桶，而她的便装也还在客房。她预订了107房，还雇了化妆师，化妆师始终在客房里，没有见过她中途回来拿随身的物品。总之，她现在失联了，一分钟之前我还打过电话，依然是不在服务区。”
说话间大堂经理和前台也过来了。与前台确认她看见穿着这套衣服的女孩跟随一位中年女士离开之后，宁慕蓉对大堂经理说：“我看到你们这儿有不少摄像头，我也相信你们作为星级酒店的安保措施，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不对劲，我希望可以看一下大堂和垃圾桶附近的监控。”
……
齐冉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父母联系过了，偏偏在这样的场合不期而遇。
她拖着华丽的哥特裙从大堂旁的通道走过，冷不丁有人叫她：“齐冉？”
转过头，就看见徐烨女士站在前台附近，一手拖着皮箱，正在办理入住或者退房，就像齐冉记忆中的每一个时期一样，庄严、锋利、不可侵犯。
装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齐冉慢慢走了过去，她尽量挺直脊背，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谁给你化的妆？像鬼一样。”徐烨笑着说。
齐冉冷着脸：“专业化妆师，说了你也不认识。”
“劣质化妆品，卡粉了。”徐烨办着退房，趁着间隙侧头看看齐冉，“还是说你又熬夜，气色差，黑眼圈，又舍不得去做个医美，只能用这种劣质化妆品一层一层地涂？”她从包里翻出一包卸妆湿巾，拉住齐冉的胳膊，直接向她的眼睑下方擦去。
齐冉偏头躲开，同时向后退了一步。“马上还有活动。”她短促地说。
退房已经办好了，徐烨把证件收回皮包，一只手推着行李箱，一只手挽着齐冉的胳膊，用下巴指了指墙上悬挂的海报：“这活动你办的？”
齐冉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实话：“不是。”
“她们请你来的？”徐烨松开齐冉的胳膊，站定脚步，又环视了一下大堂四周的海报，“这里面也没有你呀。你该不会就是个来看热闹的吧？”
“嗯。”
“呵……”徐烨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用尽力气释放了所有的笑意，紧接着，她就换了一副面孔：“真没出息啊。你从上高中就偷偷拍那种不三不四的照片往网上发，怎么到现在十年了，连这个级别的你都挤不进去？你说要自己创业，好，我由着你折腾，三年了，齐冉，三年多了，就这种级别的小活动你还得自己报名参加是吗？我和你爸离婚之后自己干了不到两年，挣的钱就已经是他的三倍了，你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呵。”
徐烨女士撕下了和善的面具，齐冉也不再客气：“干大干小都是我自己干的，我没花你一分钱。”
“我求求你花我的钱。”徐烨说，“就你那点本事，除了卖照片还能干什么？而且你都二十七了，你最风光的那几年已经过去了。北京不适合你，回家，影楼、酒店、商场、剧院，你想搞什么都可以。妈妈干到这个地步图什么？还不都是为了给你铺路？”
齐冉讨厌从徐烨嘴里听见“妈妈”这两个字，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别自欺欺人自我感动了，你所谓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你不比齐正涛差罢了。”
徐烨没有说话，直勾勾看着齐冉，齐冉也不示弱，抬起下巴看着她。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过，徐烨率先打破沉默：“好，好，好，你去吧。一会儿我也进去看看，你们这个活动，能有你什么节目。”徐烨推着皮箱到入口附近的等候区坐下，又向一直跟在后面的助理招了招手：“你去打听一下，看他们需不需要邀请函，或者怎么报名，咱们也报个名。”
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他们说着由她选择的话，却堵死他们不喜欢的所有选择。齐冉百分之百相信，如果任由徐烨出现在茶会上，她就有本事让齐冉成为全场的焦点，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类似的事，她不是没有做过。
齐冉叹了口气：“我和朋友一起来的，我给她发个消息说一声可以吗？”
徐烨温和地笑笑：“叫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那算了。”齐冉收起手机。
“现在不联系，以后也不用联系了。”徐烨伸出手，“手机给我。”
齐冉没有动。
徐烨微微低头，理了理手里的卸妆湿巾，然后猛地把湿巾按在齐冉脸上，擦掉了她眼下精心勾画的一滴血泪，接着又是一张，擦乱了她的口红。一张张用过的湿巾落在茶几边的垃圾桶里，像是落进深渊的斑驳血色。最后，徐烨夺过齐冉的包，从里面拿出她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从头到尾，齐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她早已对类似的挣扎不报任何期望。她只是弯下腰，把落在垃圾桶外的一张湿巾纸拾进桶里，在垃圾桶、裙摆和宽大姬袖的掩护下，把另一台手机塞到垃圾桶下面。
宴会厅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布置，大提琴手也已就位，酒店工作人员把茶具点心依次摆上每一张茶桌，等待穿着盛装的女孩们到来。
而齐冉，逆着人群，跟随徐烨离开酒店，走到建筑侧面的行车道附近。这里没有人，只有栅栏后的一排分类垃圾桶，一辆宾利缓缓驶来，停在面前。
徐烨淡淡看了齐冉一眼：“把衣服脱了吧，不然上不去车。”
她不是在商量，也没有征得齐冉的同意，直接上手去拆淡金色假发上的发夹和礼帽。发饰复杂，都是提前用热熔胶一体定型，她拽了两下，撕掉了一片头纱。齐冉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打开固定假发的暗夹，把整个假发连带发饰一同掀了下来，越过栅栏扔进垃圾箱。
“裙子。”徐烨继续提醒。
齐冉脱掉了内层的裙撑，让裙摆回到正常的宽度，她把裙撑扔进垃圾桶，然后径自上车。
车没有启动，徐烨站在车门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后面有车驶出，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徐烨没有理会，只看着车窗内。车窗摇下来了，扔出一件绣着暗纹的黑色罩裙。接着是鱼骨腰封。徐烨把它们扔进垃圾桶，转身看着再次升起的车窗。
后车又按了一喇叭，徐烨还是没有动，车窗也没有动，喇叭的催促逐渐焦躁起来，三次之后，车窗终于再次降下，一团裙子从窗口飞出，挂在了隔断垃圾桶的矮栅栏上，裙摆散开，露出红色线条勾勒的哥特建筑柄图。
徐烨没有理会裙子，她径直把手伸进车窗，确认齐冉身上只剩一条衬裙，这才从另一边上车。宾利绝尘而去，只剩下一袭支离破碎的衣裙被丢弃在路边。
……
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宁慕蓉只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浑沌地想着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剧情，齐冉看起来没有失去意识或者行动能力，是不是不够报警立案？但很明显，她和那个中年女人的关系不好。既然关系不好，为什么拉扯到最后，还是乖乖跟她走了？
“你确定这是她妈妈吗？”宁慕蓉问目击了一部分剧情的前台。
“我也只是看到了大堂里她们在说话，不能确认，也没有想到后面会变成这样。”前台说，“或许您认识其他认识她家人的朋友吗？可以请他帮忙确认一下。”
认识齐冉妈妈的人……宁慕蓉浑沌的脑子慢了半拍，才笃定地想到——盛思超，盛思超见过齐冉的妈妈。
匆匆拿出手机，才发现和宁自强的通话一直没有挂断。宁慕蓉把手机凑到耳边：“爸？”
“一直听着呢。”宁自强语气严肃，“哪个酒店告诉我，我现在就过去。”
父亲的声音让人安心，宁慕蓉没有多想，就把酒店的名字告诉了宁自强。
挂断宁自强的电话，宁慕蓉又拍了几张监控图发给盛思超，又紧接着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大概的情况。
“这根本看不清。”盛思超说，“定位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定位发出去，宁慕蓉才从魂不守舍中稍稍稳定下来，她又看了几遍监控的细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糟了，不是说好不让老宁见到盛思超，怎么搞露馅的人，竟然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