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不算多,一只印着铁路标识,边角磨得有些毛糙的黑色小行包,就是宁自强的全部家当。上午11:20准时出门,步行17分钟到火车站,进站等候11:58发车的K817次,这不是宁自强告诉家人的去往汉中的车,而是南下川南。
这条路宁自强走了二十年,凭着肌肉记忆走到检票口,从夹克衫内兜里掏出工作证,说了一句“免票”,就往里走。
检票员站起来,伸手拦他:“诶,师傅,免票也得对号,您换票了吗?”
“还得换票?”宁自强愣住了,“离休处的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没提对号入座的事……这来不及了呀,平时都是直接进,上车补票不行吗?”
“来不及也得换票呀,您去哪儿?”检票员一边问,一边摆手示意宁自强让开通道,“师傅您让一下,后面的!”
“去西昌。”
“来不及了就去东站,动车还快。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不给对个号我们也不放心是不是。”检票员说,看看后面的乘客扛着大包行李,又把宁自强往旁边拉了拉。
宁自强撇了撇嘴,他当然知道还有好几趟动车可以选择,可是他坐惯了这趟车,要换车心里总是别扭。
扛着大包行李的旅客检过票,听到有人说去西昌,扭头看到宁自强,激动道:“宁车长!有阵子没见你了!去西昌啊!”
宁自强打眼一看,隔着检票口挥手:“是有阵子了,先上车,我换个动车追你们!”
检票员又检了两个旅客,见宁自强要走,又叫住他:“是5633的宁车长?”
“是啊。”
“哎呦你看我这——只在开大会的时候远远见过,愣是没认出来,进吧进吧。”说着推开了通道门。
宁自强背着手踱过去:“不用补票了?”
“我能拦着您吗,谁不知道您不爱坐动车,误了这个就到后半夜了。”检票员说,“先上车吧,您徒弟邱玺今天当班,车上哪能没您的地方呢。”
宁自强哼了一声:“他哪天不当班,5633就我们爷俩,我退了,不就是他当班吗。”
检票员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开口,假装忙碌,没接宁自强的话茬,等到宁自强向进站口走了,才忙掏出手机,向宁自强的徒弟邱玺通风报信。
进站的队伍已经开始向前移动,扛着大包的老乡排在最后,看见宁自强过来,喜滋滋地招呼:“宁车长,你进来了。”
“我得谢谢你啊,你一叫我,我就进来了。这叫什么?刷脸,哈哈!”宁自强语气中带着得意。他帮忙接过老乡手里提到涂料桶,里面装着不少行李,“最近怎么样,孩子转学都办好了吧?”
“办好了,多亏了宁车长给拿主意!”
“小事一桩。”
“宁车长这是去西昌有事?”
“老何家闺女结婚请我吃喜酒。顺便回去看看大伙。”宁自强喜滋滋地说。
说话间到了进站口,收到消息的邱玺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宁自强越过人群,看见邱玺一身乘务员制服,一张笑脸猛地沉了下来。
刷脸通过人工通道,邱玺殷勤地上来接宁自强手里的行李。
宁自强下巴指着旁边的老乡:“他东西多。”左边提着老乡的涂料桶,右边挎着自己的小行包,径自从步行楼梯下去了。
把老乡送到座位,再把宁自强拉到餐车,邱玺已经满头大汗。他一边擦汗,一边找了个空位让宁自强坐下。
宁自强梗着脖子:“摔不了,跑了一辈子车,比平地上都稳。”
邱玺拗不过他,连连点头,“行,那让人吃饭的先坐。”到厨房那边,把装好的盒饭一盒一盒放进小推车里。
宁自强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身后念叨:“放着好好的车长不干,跑这儿卖盒饭,真长本事了你。什么时候的事?也不和你师父我说一声。”
邱玺头也不抬:“就上个月,还没腾出空来和你说。”
“你不是没空,你是没脸。”宁自强说,“你在这儿卖酒水饮料瓜子花生,5633谁跑?”
“分局总会安排人的。”邱玺底气不足地说,又急忙解释:“师父,咱那小慢车一个来回四天,家里住一宿第二天又跟车,我再不调动,丈母娘手里的擀面杖可就按不住了。”
“曲比玺。”宁自强一字一句地称呼邱玺的彝语本名,“你是我从大凉山里带出来的——你是从大凉山里出来的。你都不要5633了,还有谁能跑?”
邱玺沉默着往小车里放了两盒盒饭,才终于开口:“师父,你说这个就有点道德绑架了,就因为我从山里出来的,我想出去看看就成罪过了?”
宁自强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从内兜里掏出退休证,拍在最上面一层盒饭上:“补票。”
邱玺把退休证拿开:“用不着,过了成都空座多得是。再说了你这是退休职工换票,车上办不了。”
宁自强从退休证夹层里抽出身份证:“那就花钱补,补站票,我是5633的退休车长,不搞你们817的特殊,补票!”
邱玺把手里的盒饭放进小推车,眼看拗不过,只得没脾气地点头:“走走走,就隔壁车。去西昌?”
“去越西,倒5633去西昌。你都不跑车了,我不得去看看呐?”
一路拉扯,到底还是补了一张到西昌下车的站票,还是邱玺扫码付的钱。宁自强站在车厢连接处,鼓捣了好半天,才在12306上看到自己的补票信息。
“哦。”他长出一口气,喃喃说:“我退的时候,咱那小慢车补票还是旧机子,出纸质票。老乡们也不会用这个。”
“是啊。”邱玺叹息般地应了一声。
宁自强撇着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只摆摆手说:“卖你的盒饭去吧。”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餐车的旅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宁自强背起自己的小行包,到硬座车厢找了个无人的空座。窗外风景如故,春夏的青山,冬季的白雪,平地而的高楼,呼啸而过的动车,看得腻了依然看不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睽违半年,满心欢喜的再见,却因为一套制服跌落谷底。
可他又左右得了谁的人生呢?就像他左右不了时间的车轮,把他抛弃在提前退休的站台。
下午四点半,火车慢慢靠近越西站。从上一次停靠开始,宁自强就时不时打开手机,看看终到西昌的补票信息,此行的终点是西昌没错,这趟车也可以直接到西昌,可他就是放不下越西县普雄镇始发的那趟小慢车。在车厢里穿行的羊群,在小桌板上写作业的孩子,还有可以放下的车窗里吹进来的风,每一样都挠着他的心。
挣扎了一路,到底还是在火车停靠站台的那一刻,本能催促着宁自强站了起来。
双脚落地,空气中都是熟悉的味道,他站在站台上,给邱玺发消息:我下车了。
消息发出,火车已经在面前轰隆隆地启动,邱玺扒着餐车的窗户,比比划划想说什么,但火车越走越快,一闪就从他眼前过去了。
宁自强挥着手,按下语音消息,在火车行驶的隆隆声里说:“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吧,我回小慢车上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