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冉失联之后的第八天,宁慕蓉紧绷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其实都是一些很小的事——
与燧人科技的第一次项目会结束了,他们显然不够满意,不单单他们不满意,就连宁慕蓉自己都觉得这一版的策划案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缝合怪。甲方很客气,说着第一次碰都是磨合的过程,却一次次问起齐冉什么时候回来,宁慕蓉说着很快很快,心里却难过极了。
事实上,燧人科技问的不是齐冉什么时候回来,而是“面姐什么时候才能顾上我们这儿?官方coser宣传图最近几天就要发出去了,面姐身兼两重重任,可别放我们鸽子啊?”
刘川听到“面姐”两个字,激动得脖子都变红了,离开燧人的办公大楼,就双眼放光地问:“宁总,您之前说的那个懂行的朋友是面姐?无面人面姐?面姐好多年没出来了,我还以为她退圈了。”情绪竟然罕见地波动起来。
宁慕蓉看他一眼,开玩笑似的说:“对啊,如果我早点说我是面姐的合伙人,你是不是可以免费帮我们写策划案了?”
刘川点头如捣蒜,宁慕蓉没有答话,心里更难过了。
消夏活动的方案又遇到了一些麻烦,活动一共四个版块:消夏晚会、亲子互动、消夏集市和一个难以被定义的集体活动。现在消夏晚会的节目单刚刚大致敲定等待进一步确认,亲子互动和集市的内容还是一片空白,那边因为最后一个未被定义的模块应该如何定义,宁慕蓉又和文宣部的干事领导们拉扯起来。
齐冉最初的方案中,这应该是一个复古disco的情怀派对,而宁慕蓉临场发挥,纠正成了广场舞大赛,文宣部的领导认可了,但现在,确实宁慕蓉想要坚持最初的方案,做一个复古disco派对。理性上说,她觉得这样更有情怀,也可以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感性上说,这是齐冉原始方案中仅剩的部分,她想为齐冉再坚持一次。
拉扯到最后,社区基层干部说去社区里实地走访一次,问问群众的意见,这件事就这样暂且搁置,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很多家务没做,很多衣服没有洗,很多外卖盒没有扔。物业来敲门,说有邻居投诉她在楼道里堆放垃圾。宁慕蓉只能下楼扔了一次外卖盒,然后把椅子上的脏衣服统统塞进洗衣机。
书桌上太乱,抖开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弄湿了齐冉留下的潦草的手写方案和《偃师守则》的宣传彩页。电脑也进了点水,现在正关机插在米桶里自然风干。
商住公寓没有阳台,只在西面的飘窗上架了一根伸缩杆。宁慕蓉把伸缩杆上的湿衣服向一边挤了挤,挂上一个圆形晾晒架,把打湿的宣传彩页一页一页分开,夹在塑料夹子上,挂在飘窗边那一丁点从楼缝里照进来的阳光里。她靠着飘窗的窗台,坐在潮湿的衣服和彩页下面,彩页上的水嘀嗒落在她肩膀上,凉凉的。
几张打印在A4纸上的表格也湿了,不太严重,那是消夏晚会暂定的节目单。宁慕蓉尽力压平纸张,看清上面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和演员确认演出的内容。第一个电话,对方的态度就不太好,宁慕蓉问:“如果您忙的话,方不方便加您的微信,把演出资料发给您看一下?”
对方回复:“不方便。”就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宁慕蓉愣了一下,才把手机拿离耳边,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意识地点着手机桌面的图标,不知道是点开了哪个APP,忽然被推送了《偃师守则》官方账号的更新,那是官方coser的图集。
图片自动向左滚动,齐冉出现在屏幕上,戴着麻布的兜帽,腰间挂着罗盘和单筒望远镜,一只机关木鸢停在她架起的手臂上,像是个出身草根的人物,却充满倔强的生命力。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打起精神,再一次拿起节目单的演员联系方式,准备拨打下一个号码。
鬼使神差地,她却直接点击了通话记录中第二行齐冉的号码。
本以为和早上以及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只能听到不在服务区的提示,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竟然听到了“嘟——嘟——”的提示音。
宁慕蓉看了一眼手机,先确认自己没有拨错号,然后再一次把手机贴在耳边,忐忑地等待着。
响了十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冉冉?”宁慕蓉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对面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宁慕蓉可以确定,是齐冉。
“你怎么了?病了吗?还好吗?现在安全吗,方便说话吗?”她一股脑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一直被徐烨软禁着呢,别提了。”齐冉用宁慕蓉从未听到过的轻佻语气说,“徐烨还想收我的手机,想管我,真当她自己是盘菜了。还得是我机智,在商场借别人的手机给我爸发了消息,我爸当时带着人就杀过来救我了。还给我买了新手机,补了卡。”她打了个哈欠,继续说,“反正我现在安全了,不和你说了,我太累了,你们玩吧,我再睡会。”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宁慕蓉呆呆地看着手机,刚刚的是齐冉吧?听起来确实是的,她还说她安全了,但是如果安全了,为什么像是对暗号一样还说了好些对不上的话?假装打电话的是她本地的朋友?难道说就算是面对她爸,她也同样需要把北京的这些事情藏起来?
宁慕蓉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
齐冉挂断电话,翻了个身,又一次蜷缩进被子里。房间很大,很华丽,粉红色的壁纸,欧式复古的家具,但对齐冉而言,只有被子里是安全的。
有人敲房间门,不等她应门,就径自推门进来了。那她爸爸现在的妻子。
“冉冉睡醒了?”女人温柔地问。
“电话吵醒了。”齐冉头都不回。
“醒了就起来喝口水,吃点水果吧,或者饿了的话,想吃什么,让方姐给你做点。”女人继续说,“然后咱们出去逛逛街,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用不着,懒得出门。”齐冉说。
“总要出门的。你爸爸和你说了没有,阿姨家有个外甥,一表人才的,在银行工作,自己还有两间民宿,也就比你大五岁,最近一两天咱们一起吃个饭?你看,你也不小了……”
“相亲就相亲,说什么吃个饭。”齐冉翻身坐起来,拨开乱糟糟的头发,“相亲是吧?我觉得你儿子就不错,你和我爸投了不少钱给他开公司吧,不比民宿强?反正你和我爸重组家庭,我们又不是亲姐弟,我也就比他大两岁,改天一起吃个饭?”
女人的脸僵住了。
“呵。”齐冉翻了个白眼,裹上被子继续睡了。
……
宁慕蓉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依次打电话汇报进度。
“我联系到冉冉了,她现在在她爸爸那儿,买了新手机还补了卡,但是大概情况也不是特别好,所以我们最近不要贸然联系她,等她和我们联系就好。”
她把同样的话说给盛思超和邓林,盛思超只回复了一句知道了,再问他知不知道齐冉爸爸的情况,他也只是说不太清楚。邓林则说了几句俏皮话,又追问了一句:“冉总也没说之前让我回电话是什么事吗?”
“没有,她大概不方便聊工作。”
“形势这么严峻吗,那她当时不会是预感到要出事,托孤让我照顾你吧?”
“我能自理,谢谢。”宁慕蓉反驳一句,这才开始认真考虑齐冉之前的电话会有什么事,“说起来,之前招商会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是官方coser和贵宾互动的小剧场,我在想,冉冉是不是想问你能不能搞得了这类即使互动小剧场的配乐?”
“没问题呀。”邓林张口就答。
答得太快,宁慕蓉反倒有些不放心:“你要不要过过脑子认真想一下再回答?”
对面沉默了大约五秒钟,然后放缓语速再次回答:“没问题呀。”
第三通电话才是打给宁自强,宁慕蓉知道,盛思超真的会担心齐冉,邓林作为涉事其中的合作伙伴也有必要知道进度,而宁自强关心结果,只是因为这个结果与宁慕蓉息息相关。
“爸,我打通冉冉的电话了。她说她爸爸把她从她妈那儿接走了,但是最近大概还是不能回来。”宁慕蓉说,“没事了,就是跟你们都说一声,不用太担心了。”
宁自强沉默了一下,说:“这几天累坏了吧?”
这是短短十分钟内打的第五个电话,却是第一次电话那端的人问她累不累。累啊,当然累,宁慕蓉觉得从心底里涌起一阵委屈,眼前忽然模糊一片。她擦了擦眼角,笑着说:“没事,都是学本事,再说我找了外包,当甲方呢,累不着。”
“那就好,你忙吧。”
到底是不能像妈妈一样,用半个小时聊所有细节,爸爸的话总是很少。宁慕蓉说了声好,就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望向窗外,建筑缝隙之间透过的阳光稍纵即逝,映在建筑玻璃上的反射光却奇妙地照了过来。宁慕蓉忽然有些动容地想到,从前都是妈妈知道自己每天的课程,知道玩得好的每一个朋友,这是第一次,爸爸更了解她的朋友和她每天的生活。
……
下午六点的阳光依然耀眼,宁慕蓉刚刚打完消夏晚会所有演出人员的电话,微信又在提示栏里振个不停,是刘川发来新的方案。草草看了两眼,还是觉得差点意思,宁慕蓉站起来,越过餐桌走到飘窗边,仰着脖子看挂起来的彩页宣传资料,想找点有用的点子给刘川发过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放下手机,匆匆忙忙去开门,甚至没来得及想会是谁在这个时间造访。
打开门,竟是宁自强拎着两袋子菜,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宁慕蓉让开门口。
“今天没什么事。”宁自强把手里的食材放在门口的狭小灶台边,“再说了前几天小齐没消息,我怕我再添乱你骂我。”
“我哪有那么爱骂人。”宁慕蓉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一边又走向飘窗边,仰着脖子假装观察宣传彩页,实则抓头发挽袖子,一秒钟八百个小动作,心中不无雀跃地想:还是亲爹好,还是我家亲爹好。
晚饭吃得颇为和谐,宁自强做了几个拿手菜,蒜苗腊肉、麻婆豆腐之类,宁慕蓉捧着碗大快朵颐,先闷头解馋,然后才想起来问:“对了,你这次到底为什么来出差?”
宁自强指指嘴角,示意宁慕蓉脸上沾了汤汁,笑呵呵地回答:“铁路博物馆搞一个非遗展演,咱们成都分局想让彝族山歌和银饰、刺绣之类的参与一下,这些我最熟啊,就作为退休老干部带队来了。”
“非遗?这个厉害啊。”宁慕蓉眼睛一亮,匆匆咽下嘴里的饭,兴奋地说:“爸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手头两个活动,一个社区消夏活动,还有两块没敲定呢,找点手艺人的非遗项目搞亲子互动,这个听起来就很靠谱啊。”
看到宁慕蓉高兴,宁自强也笑得满脸褶子:“你看,多和老同志交流还是有用的吧。”
“简直太有用了!”宁慕蓉趁热打铁,继续追问:“复古disco派对和广场舞大赛,你选哪个?”
“就不能disco大赛吗?你老爸我学过霹雳舞,指定能赢!”
“真人不露相啊,那等我们活动的时候你也来,我给你黑箱一个小礼品!”
父女俩边吃边聊,时不时相顾大笑,连日来的压抑氛围,总算是在这一顿晚饭中暂时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