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死的女人仰面躺倒在地上,鲜血铺满在她身下,灰白的发,又似乎是因为浸染了鲜血而成为黑色的发,也一样铺开来,和地上的暗影混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杀人的人手中什么也没有拿,没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工具,一切都只是那么静默的发生了,就发生在杀人的人的眼前,杀人之人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不敢相信,仿佛不可思议,更仿佛无法释怀。
他应该明白人就是自己杀的,就是他杀的,可之前的所有过渡究竟都去了哪里,活生生直接被塞在怀里的真相,赤裸裸最后的真相,就这么诞生在自己眼前。
毫无征兆,更毫无预感。
事件的起因经过,事件的原理因缘。
人已经死了,就那么死了,可杀人之人还在继续看着流淌着鲜血的石地,忽然间,杀人的人回过头来,死死的眼死死盯住某一个瞬间,定格在某一块地点。他忽然醒悟,没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里边开始的,从那里边开始,也会从那里边结束的。
杀人的人看着那个地方,就好像那个地方此刻正有什么东西放着,穿透镜面,时空被时间扭转扭曲,镜中的人看着自己,自己看着镜中的那个杀人的人。
亚尔弗列得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终于昏睡了过去。
本应该是没有鸟叫声的地方的,可亚尔弗列得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听见了鸟的叫声,等自己在黑暗与混沌中摸索着走过来时,发现已经走到了触手可及的光亮前,忽然间,他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鸟叫声,而是雪花降落的声音。
睁开眼后的第一时间,亚尔弗列得发现自己哭了。
几乎流湿了胸前衣襟的泪水,现在早已变得冰凉,贴身在上面的寒风快要吹起一层薄霜。
就像是仍旧没有从那个噩梦中醒来,他起身看着好端端放在眼前圣桌上的镜子,镜面上有一处细微的裂痕,如果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亚尔弗列得本想伸出手去抚摸,却在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滴眼泪由眼眶流出打在地面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似乎振动了整个无人的冰川城堡,在死寂的萧瑟中投下一笔小小的涟漪,可是这涟漪却推不出水花,眼见着越来越小的波浪最后化为了波痕,最后无声消失,亚尔弗列得薄唇轻抿,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幻镜将所有过去被封锁的记忆唤醒,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就应该是小时候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自己,想到这里,亚尔弗列得不禁微微苦笑,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不论是小时候第一次在幻镜前看见镜中的自己而晕倒,还是长大后再一次从镜子里看见所有被尘封的过去的记忆。
什么都不曾改变,镜内镜外的那三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自己,无一例外的都是那个曾一度丧失了话语的少年,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幻镜面前昏睡过去的孩子。
那年的那一天夜晚,在暗室找到昏厥过去的自己后,白皇后就已经封存起来了他当日晚上所有的记忆,为了抹去这些印象,幻镜消耗了白皇后大量的能量,以至于在自己从冰川王宫离开后的数月里,白皇后都虚弱至极。
只是这一些,都只有到了如今的现在才都明白,是否真的是太迟了呢,直到今天,才又看见那面熟悉的镜子,才又明白那些年,你究竟为何将我一人独自接入宫中居住。
可是如果我是你,我便会赞同你的侍卫罗纳的选择,在接我入宫后,就将我亲手杀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将来的我,将你杀害。
你没有选择这个选择,而是放我离开了王宫,我试图妄加揣测你的想法,可我却发现,其实没有杀了我,你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和理由。在今天来见你的我,似乎隐约发觉,我们之间,将会又一次,发生无法磨灭的变革。
不同于那一晚轻易就能被抹去的,不同于那一晚轻易就能被遗忘的,而是无法被抹去,无法被遗忘的,深深镌刻下来的幻灭。
“亚尔?你怎么来了?”
轻敏的声音响起在暗廊上,亚尔弗列得回过头,看见白皇后满怀笑容的朝这边走来,可在见到亚尔弗列得正站在那面已经取掉了绒布的镜子前时,登时停下了脚步,连笑容一并僵硬了起来。
“亚尔……”
“国王陛下,我来看看你的身体近来怎么样。”亚尔弗列得好似对她脸上的表情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正经的说话,这种在两人之间不曾有过的氛围,一瞬内扩散至厅堂穹顶。
“亚尔,那面镜子……”
“我已经看过了,还是以前的那面镜子,对吗?”
白皇后在听到亚尔弗列得的话后差一点没有站稳,迅速伸出手来扶在了墙上,煞白的脸庞被银发衬托的毫无血色可言,仅仅是从她说话声音的轻重上来看,便可知这段时间,冰族不断死去的人们究竟消损了她多少的生命能量,再如此下去,便无法设想。
“那么,你都知道了,亚尔……那一天晚上的所有事情……”
“嗯。”
“也知道了,为什么我会要把你接入王宫来。”
“嗯,为了在将来的一天,能够亲手杀了我。”
“不是这样的!”亚尔弗列得第一次看见白皇后在自己面前失态的样子,歇斯底里的呼啸冲向脸庞,带着冰一般的寒冷,和水一样的温凉。
“不是这样的……”
“是的,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而且还让我活到了现在。”
“亚尔……”
亚尔弗列得转过身来面对着白皇后,依旧倚靠在墙壁边的女人浑身颤抖,珍珠般大小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滑至胸前,浸湿了衣裙前襟。
“陛下,幻镜曾经对您预言,说我就是会在将来害了你的人,可是您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为什么没有像那个侍卫所说的那样,将我接进宫来,再将我亲手杀掉,打破诅咒,而是要让我活到今天,活到了现在……”
白皇后倚靠在墙壁上的身体略微动了一下,将脸部深深埋在了窗外日光遮挡下来的半壁阴影中,亚尔弗列得从此处无法看清她面部的表情,却无法比任何人更了解她,此刻的她,即使不用放声哭泣,那哭泣的声音,也能够传入自己的耳中,引起一片哀戚。
“三年前的那一天晚上,你为了设法让我忘掉我在镜子里曾看见过一次的预言,不惜耗费巨大代价,将我的记忆抹除,从那天起,你的身体就已经陷入了虚弱期了,只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一切如常的那样离开了这里,回到村庄去。”
“亚尔……”
“是因为我吗,难道冰族族民的离奇死亡,也是和我有关吗……”
“不!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需要全体冰族来承担这一切!”
亚尔弗列得咆哮的声响振动了整座厅堂,白皇后呆呆的看着他没有回答,那双原本在回忆中总是充满着温柔的冰蓝色瞳孔,为何会在一时间内,竟变得如此冷漠与苍凉。
“那件事就请不要再问了,知道的越多,收到的伤害只会更深。”
“是从我弟弟开始的。”
原本已经转身从暗廊上准备离开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顿在原地。
“一切都是从弟弟那里开始的,事到如今,却对我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然而冰白色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只是不再停留在继续朝前方直直走去,直到黑暗吞没了她所有影子,在亚尔弗列得的面前留下一个黑色的空白。
被穹顶上的五彩玻璃所发散的日光被返照投射下来,映现在白色石砖地里的纷繁,像一群不断飞舞在花丛间的蝴蝶,翅膀扑扇在阴影下,发不出光的光,散不出香的香。
白昼移动,阴影从亚尔弗列得的左眼上逐渐延伸至全部脸庞,被完整吞噬。看不清任何色泽的眼,看不见任何光影交错的唇,都在厅堂中央镌刻下了浅淡的尘。
这是阿尔来到窗边看月色的第三个夜晚,星空上刮过的风妄想吹进他此刻头脑,却不自量力,于事无补。定睛凝望着眼前的一切,阿尔捧着手中自己煮过的咖啡,杯中热气是能够给予自己能量的热源,自从亚尔弗列得走了以后,这三天以来都是如此度过的。
安定平静的生活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灵魂与肉体的一部分,只是村庄里的人再也未在这段时间里看见过之前来访的阿尔先生,将自己成日关在小屋里,过着如同隐居般的日子,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除了咖啡外再无其他的简单,似乎是平静河水里唯一的安全。
可是为什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告诉自己,如此多的安全,就是长远的危险。
如果用月黑风高来形容今晚的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头脑中的一个声音这样对自己说到,可也仅止于此。对着藏匿着突变的黑暗的夜,阿尔的心宁静的无法更宁静,只是一切都有点不对头,总有点不对头。
什么都很不对头。
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可靠在窗边的阿尔却并没有发现,木屋斜方对着的那棵树下,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道暗影,那是人的影子。
阿尔低下头吹着咖啡的一瞬间瞥到了那里,下意识的警觉令他迅速作出无声的反应,手中咖啡已经不知在何时被凉透了一半,瞬间全无的咖啡热气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阿尔丝毫没有发觉到正在自己身体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若是再多一些能量,仅凭现在的他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整个房间。
仿佛是察觉到了屋内气息的变化,树下的人影挪动了一下,等阿尔想要出门一探究竟时,却发现木屋的门被一阵凉风轻轻打开。
捏着手中的咖啡杯,阿尔向后稍稍退了几步,背后的书架阻挡了他的脚步,一双死死凝视在门下月光上的眼,正透露着无以名状的红。
忽然间,一个暗影悄悄聚集在了一起,在阿尔的面前,在月光下越聚越多,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成型的人形,立在门外。
“谁?”这是一声带着十分干燥的问句,因为太久没有同任何人讲过话,阿尔的嗓子已经明显变得沙哑了。
可是立在门外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回答,当空皓月被一片云雾遮挡,原本清澈见底的月光被一时间蒙蔽了双眼,阴影蔓延开来,直至阿尔脚边。
“谁?”又问了一声,开始试着寻找工具的右手在书架上下摸索,门外人影略有移动,朝门内走来,阿尔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捏着咖啡杯的左手却越攥越死,不肯放开。
“啧啧啧,瞧瞧,杯子都快要被你捏出血来了。”
人还未到,声音却先抵达了门口,待阿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眼前已经站着一个人来,只是浑身埋没在被挡住月光的阴影下,看不清对方的脸。
“怎么,才多久没见,就真的不记得我啦。”这一句又仿佛带着几分的调侃,可说话的语气和氛围却都相当轻松温柔,阿尔紧紧皱着眉头,试图看清眼前的人。正在此时,窗外月光忽现,云朵散开,洒下一片清凉,直至窗边,直至门框,月色将整间房屋吞噬,吐露胸膛。
趁着此般月色看清了对方脸的阿尔,捏在杯上的食指忽然松动了一下,薄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亏我还大老远从科西嘉赶过来看你,你这究竟什么态度对我啊。”
左耳边蓝色锆石忽闪光芒,显现一张英俊脸庞。
“蓝斯……哥……”
“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是谁。”
可尽管眼前的阿尔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蓝斯也还是一眼便看出,此时的阿尔依旧迷失在杰克那晚临走时所设下的混沌黑暗,阿尔只是单纯的凭借着过去的潜意识唤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辨认出了自己的存在。
想到这里,蓝斯不禁微微蹙起了他那对好看的眉眼。
为了适当缩短自己和阿尔之间的距离,蓝斯主动走到阿尔跟前,双眼紧紧望着那对在发现树下自己的身影时,就已经变得血红的瞳孔,还是一样的酒红色,还是一样的血腥,还是一样的不可描述。
“哎,你们兄弟俩啊,究竟该让我说什么才好呢。”深深叹了一口气后,蓝斯终于伸出了冰凉的手,抚在了阿尔灼热的额头上,在感触到蓝斯手上传来的冰凉后,阿尔下意识的想要躲过,却发现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法逃得开,仿佛那对正在自己面前的蓝色眼瞳有着魔力一般,把自己牢牢锁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无处逃窜。
阿尔明白,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压制,是一股这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的天然的压制,仅凭这一股气息,这个人的危险也已不言而喻,可不知为什么,即使如此,面对着此刻身前的这个危险,他却打心底里第一次生出了全部的信任。
是百分百的信任,是毫无疑问的信任,是无所畏惧的寄托。
看见阿尔不再打算躲过自己的手,蓝斯满意的笑了笑,接着勾起唇角上扬半分。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你要干什么。”
“我?”蓝斯笑望着眼前的人回答道,“我要救你。”
蓝斯晶亮的瞳孔倒映在阿尔的眼中,不,或许曾经那只是一滩透彻的泉水,可此时此刻蓝斯的眼睛,对于阿尔来说,则已经变成了完全的大海。
一片徜徉在自己眼前的海,海平面无止尽无限制延伸,直到世界的尽头。
阿尔在蓝斯的眼睛里看见了世界的尽头,在那里,除了蓝斯应有的温柔,别无其他。
阿尔原本滞留在混沌黑暗中的瞳孔,渐渐开始在蓝斯的手掌底下变得发光发亮起来,蓝斯清冷的手心抚在阿尔略带汗珠的额头上,随着蓝斯不断将力量输入阿尔的身体里,阿尔瞳孔的色泽便越发变得鲜红起来。
那片原本被泼洒在他眼瞳里的朱血一片的鲜红,当下已经开始变的圆润与安定下来。
“蓝斯哥……”
看着已经从杰克留下的混沌中走出的人,蓝斯后退了几步笑笑,“现在感觉怎么样,好多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不是说过了,是来救你的啊。”蓝斯说出这句话时的口气简直无法再更轻松了,好像这之前所发生过的一切,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小事一桩。
“蓝斯哥又是怎么知道哥他……将我的意识留在了混沌中去徘徊呢?”恢复原形的阿尔,站立在书架前方,曾片刻在他眼中出现过的迷茫与空荡,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那对与杰克相同的酒红色眸子里发散出来的味道。
而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蓝斯却很久都没有回答,始终笑望着阿尔的脸庞上,似乎曾有一瞬间出现了凝结,皙白的肌肤在那个时刻被冻结起来,仿佛在躲避着阿尔的这句疑问似的,蓝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到最后淡的叫人捉摸不透。
“你只需要去做你现在该做的就好,其他的事都用不着现在的你来为我担心。”
“可是如果哥知道了的话……”
“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吧,”蓝斯忽然开口道,阿尔愣了下来静静看着他,“所以现在担心已经没用了,你要记住阿尔,我来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如果你不想让我被你哥训的太惨的话,就趁早离开这里,去找出事情的真相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找出真相,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劳易斯,我无法想象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出自他……和哥之手……”阿尔在说出劳易斯的名字后又沉默了一小段加上了自己哥哥的称谓,没错,那日夜晚,他的确在树林中看到了和劳易斯一起出现的杰克,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两个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既然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么现在只要去找出事情的动机就好了,一切都触手可及了,阿尔,你想要知道的全部,或许已经就摆在你的眼前,如果你停留在此刻不迈出最后一步,我想或许连那个少年,都最终会被牵扯进去。”
听到少年两个字时阿尔迅速抬起了头,他知道蓝斯说的是谁,亚尔弗列得,他去了哪里,印象中隐约记得三天前他曾对自己说过会去冰川王宫看望国王陛下的身体,那么现在呢,现在还没有回来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还在白皇后那里呢。
“蓝斯哥,亚尔弗列得到底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开始的,现在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感觉一切即将开始回归源头,重返当初……”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的预感是对的,亚尔弗列得在这件事情中的作用不可小觑,如果忽视了他,或许所有的谜底都将永远石沉大海。”
阿尔的眼睛蓦地抬起,其中闪过一丝光亮,蓝斯似乎在那里面看见了别的什么影子恍惚晃过,又即刻消失,蓝斯的心中忽然咚的沉了一下,那张在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也浮现上了他的脑海,画面中阿尔曾深爱着夏佐的场面不断出现,最后痛失心爱之人时的泪水,似乎曾一度将那片玛丽山下的石场淹没。
在那里,阿尔所有的孤独与愤怒,都得到了极致的发挥,可那日也在石场现场观看祭祀的杰克,即使眼睛始终落在自己弟弟的身上,却丝毫不为所动,蓝斯犹记得那一天他用责备的目光望向杰克时,杰克仍然一身平静的等待着石场下已经失控的阿尔被几个人制服下来,直到变得安分镇定,方又自顾离场。
没错,那个人,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年代,都不会对任何族里的事掺杂任何私人的感情。
对阿尔也好,对自己也好,对他也好。
直到那个人出现。
直到艾伦的出现,一盘早已被摆设好的棋子与棋局,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不确定因素,打了个稀巴烂。
杰克在艾伦的面前,永远不会是王者,而是孤独者。
“我知道了,蓝斯哥。”低下头去的阿尔被阴影遮去了半边脸庞,月光透不过他皙白的皮肤,只得在其上留下半透明的影子,顺着那高挺的鼻梁往下的,两瓣紧抿的薄唇,似乎在冰冷的月光下,变得越发冰冷起来,连带着浑身的气息一起,都被今夜浑浊而落寞的月光所感染。
月亮在他心里从未这么冷过,除过今夜,还有母亲去世的那一晚,是在他印象中,月光能够刺透身子的时刻。
“我现在就会去找他,我已经失去过夏佐一次,这一次,不想再让另一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涉入险境。”
“嗯,我会在阿尔萨斯等所有事情都终结的好消息。”
出发前阿尔再度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仍在屋里的蓝斯,略微点头示意,最后消失在夜空中,无迹可寻。
走后的房间内除了蓝斯一人只剩下死寂的空气,空气死在蓝斯的身边,一大片一大片,直至全部消失,被挤压的无处可逃的空气顺着窗框落魄逃亡,留下蓝斯一人立在月光下,风声忽过,昏暗的月光被乌云遮过,原本清凉单薄的光彩,在一瞬间内被浑浊染上了身。
“要下雨了啊。”
随着昏暗一分一秒的飘落,房间里渐渐开始充斥起来了相同形态的身影,暗影浮动,人头攒动其中,被围在中心的蓝斯嘴角还是挂着与阿尔挥手告别时的半扬嘴角。
月色停顿的时刻,等待乌云散去,时间消逝无声,直至完全洒落,被月所照射的如同白昼的房间内,已经完全出现的所有暗影将蓝斯包裹在身前,恍惚只听见蓝斯轻叹一声,久久后唤道:“对不起殿下,臣知错了,请殿下责罚吧,蓝斯一概承担。”
“你错哪了。”可房间内却只闻杰克之身,不见杰克之影。
蓝斯眼角低垂,躬身朝着地下不敢抬头。
“臣不应该擅自做主将这个任务分配给他,也不该在今晚……将他从混沌与黑暗中拉回现实中来。”
回答杰克的话时,蓝斯的声音仿佛变得比平时跟杰克说话时更加注意礼仪分寸,此刻在那只闻声音不见人形的阴影下,他不再是他儿时的玩伴,而是背叛了他两次的臣子。
“不,蓝斯,你没有背叛我两次,你之所以能将冰族的任务交给阿尔,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把这件事派给他去做,我才会透露给你。”
听到这句话后的蓝斯瞬间把头抬了起来,眼睛却虚空的盯着半空上,无处落点,只是听着那段从夜空之间不断传来的压制之声,浑身发抖起来。
“蓝斯,冰族这里除了阿尔任何人都来不了,因为我需要他亲手去杀了那个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将他剩余的灵魂完全毁灭。”
“是那个少年吗……”
“没错,就是那个名叫亚尔弗列得的少年,他的体内藏有夏佐最后一块的灵魂碎片,所以他必须由阿尔亲手终结,关于那个人类的一切,才会真正结束。”
“杰克……”听到蓝斯突然改口不再称呼杰克为殿下,而是直呼其名时,周围暗影均都又朝他迈出几步,以至于把他围的更加紧密。
“所以蓝斯,在我这里,计划本快要圆满完成了,可今晚你真的干了一件让我不得不如此生气的事,你不该将阿尔从混沌中放出来,或许在混沌中的他杀死那个少年后,还不至于像现在之后那么痛苦,所以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你不仅没有救了他,反而加深了他本就存在的痛苦。”
“可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想要他知道所有真相,如果夏佐的灵魂碎片还存在,那么就尚存着一丝希望去挽回已经死去的人,可是你不仅没有这样去做,反而想借用阿尔的手,去了结关于那个人类的一切。”
“阿尔是属于布鲁赫的,他不能够也不可以属于一个人类。”
“所以就要让他重返我曾经的路吗?!”
这应该是蓝斯从小到大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怒吼失态,愤怒的声音响彻在房间墙壁内外,充斥进每一处角落,原本紧紧围住在蓝斯身边的暗影们倏地一下略微后退一两步,蓝斯生气起来的样子令现场所有人无一不感到畏惧,那位在传说中也始终以温柔和笑容对待所有人,却能在内心滴血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般的存在,此刻在他们的眼前,变得脆弱落魄,不堪一击。
仿佛也是第一次真的感受到了从蓝斯口中传来的悲伤与愤怒,杰克的声音许久没有出现在房间内,月光不断移变自己的位置,悬空在黑暗上的浮动的双翼,像是月亮与乌云接错叠加的幻影。
快要下雨的这世界,意味着露日将要到来。对于极尽吞噬悲伤的血族来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因为下雨就意味着露日即将启示在这大地,被推迟的时限多提前一天,便是打破推迟不祥的突变。
“蓝斯……去地牢里呆一段时间吧,等一切结束后,我会亲自去找你谈话的。”
明明是想和我说对不起。
杰克的声音刚落,只见充斥在房间内部涌动的暗影们便开始向蓝斯身边聚集靠拢。
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话。
明明对我的处罚,还可以更严重一点。
被暗影包裹后的蓝斯,在窗外雨下声落的同时,一并消失在木屋房间内,留下一片黑暗的空白。
却到最后还是在固执的坚持己见,不肯接受任何不加理性的批判,也不肯接受,任何不利于布鲁赫的存在。
你还是你,一如既往,始终没变。
“怎么可能只是会训一下我呢,肯定是会要大发雷霆然后把我关进地牢里的吧,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其实在阿尔走之前,蓝斯曾对着他的背影如此自言自语到,只是阿尔并没有听见蓝斯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他无法想象到自己的哥哥会因为蓝斯救了自己,而将蓝斯带入地牢,因为至少在他的眼中,蓝斯哥是和布鲁赫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存在,对于杰克来说,蓝斯永远都是他唯一的亲人和哥哥,如果说布鲁赫里有人能够偶尔凌驾于杰克之上,并且劝阻他做一些事情,那么就只有蓝斯一个人了。
窗外终于密密麻麻下起了雨,雨声穿透渐渐变得厚重起来的云层,来到木屋窗下。仍旧被一片月光晕染在地的房间里,似乎还充斥着方才在死寂中所发生过的一切。没错,蓝斯在伦纳德异化了卡尔摩多的当晚便从阿尔萨斯感到了科西嘉,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三个人在一起能够做出完全之策。
而在感知到了阿尔已经被杰克在那晚丢到了混沌与黑暗中去,直至今天都神志不清后,他便最终做出了决定,来到芬兰将阿尔重新唤回现世。他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而和杰克对立就意味着和性命过不去,可是他还是来了,只为了能够让阿尔亲自去发现亚尔弗列得身体里其实藏着夏佐最后一块灵魂碎片的事实。
那日在石场,夏佐其实根本没有完全死亡,被布鲁赫的先祖们所打散的灵魂飞往世界各地,其中一块就在无意中寄附在了冰族少年亚尔弗列得的身体里,这也是长大后的亚尔弗列得会和夏佐长得十分相像的原因之一。
在秘密中销毁了其他所有剩余灵魂碎片的杰克,发现最后一块竟然是在芬兰冰族那里,而与此同时,从杰克那里得知这一点消息的蓝斯,决意让阿尔代替自己前往芬兰,完成杰克交代好的任务,劝服冰族重回巴黎圣吉尔斯举行露日的月牙祭祀仪式。
可即使是连蓝斯也根本没有想到,这表面的一切全都只是个幌子,杰克真正想要做的根本不是所谓的什么祭祀仪式,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冰族少年亚尔弗列得身上,所以其实从蓝斯知道消息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和阿尔就已经被摆在了杰克的这一句的棋盘上,谁也不曾逃脱。
事到如今,蓝斯再仔细回想起来,只是觉得无怨可说,杰克利用了他对于阿尔的关心和感情,一切都在杰克的意料之中,除了今夜他能够大老远马不停蹄的从科西嘉赶来芬兰这一点以外,他想,应该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杰克的眼吧。
雨还在下,声音忽大忽小,被云中湿气浸染过的黄色的月,在变黑的同时,也在渐渐变淡。
同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曾在布鲁赫议院手里失去过心爱过的那个人,而阿尔也将在白皇后那里失去最后一个夏佐。
宿命轮回,你不断重复我,而我也原来却也在不断重复着你。
永远不要忘记,镜子的另一端,是彼岸之界。
而彼岸之界,是罪恶的河所流淌过的地方。
亚尔弗列得,你一定要记住,在这座王宫的某处,藏着某面神秘的镜子,你一定不能触碰那面镜子,你一定不能擅自去找寻它的存在。
少年始终谨记白皇后所交代给自己的每一句话,包括这句神秘的叮嘱在内,无论何时,亚尔弗列得都不曾有过类似的想法,他以为这件值得让他年轻好奇的心在意的事情,总会有一天被忘记,三年时间,除了在冰川城堡各处打点王宫事宜外,亚尔弗列得根本不再记起过这件事。
他本以为自己将会一直忘记下去,忘记到自己走的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真正到来。
“从此边世界所穿越的人啊,留下你并不伟岸高傲的身躯,为我所利用,被捏碎的头颅与粉碎的尸骨,抛洒在这片土地,每一片土壤,每一际天空,血色所流过的分寸,将变成你印刻下身躯的传说。
在圣歌的咏赞下,永为我所用,永为我所奴,永为我所役,不论死亡,悲伤,亦或愉悦,美满,都将身处我掌下,替我托付起那片还未升起日落的天。
以神之命,将你灵魂永驻我身边,在此之间,伴我长在,与史诗并驾,唱响齐名的战歌。无声无息的战场上,每一个因你而死去的人类,每一个因你而重生的恶魔,都是你此时无解的因缘。
但只记得,镜子的另外一面,是我彼岸之界。”
要离开的前一天夜晚,少年在暗廊的某一处听到了那一长串的誓言,与其说那是誓言,不如说那更像是启动某件圣物的咒语,亚尔弗列得屏息站在白皇后的暗室前,隐隐约约跳跃在石头墙壁上的烛火,仿佛快要燃烧了他的四肢,令他无法站立。
终究从暗室前逃脱出来的自己,已经吓得出了一身虚汗,亚尔弗列得记起了关于白皇后所禁止的一切,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颤抖什么,在忌惮什么,在害怕什么,明明照以前所谨记的那样做就好,可为什么,为什么在临走前一夜看见此情此景的自己,心中就像是无意中撞坏了什么,放出了某个可怕的东西出来。
如果只是一次,如果只是看一次,如果只是去找一次。
“永远不要忘记,镜子的另一端,是彼岸之界。”
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也许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也许并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因为镜子的另一端,是罪恶的河所流淌过的地方。”
她会原谅我的,她一定会原谅了这么去做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原谅。
幻镜,失落的血族十三圣器。
三年之久,我终于找到了那面国王陛下所不许要我去找寻的镜子。
由于战乱而遗失保存在芬兰冰族手中,幻镜最终成为了冰族世代相传圣物之一。
我用战战兢兢的手指掀开遮在镜子上的那面酒红绒布,暗室里的烛火开始不断跳跃在我的脸上,鼻尖,与眼瞳上。
将血液滴落在幻镜上,便可看见主人的现在与过去。
我看着倒映在镜面上的自己的脸,呆滞的深深凝望着,直到画面开始一度扭曲,而我不再受自我所控。
镜子那一头的世界,会替你解答你承担的所有痛苦,包括死了的活着的,过去的,和未来的。
画面不断闪现,如同一双粗暴的手,将所有我不想接收的信息强行塞进了我的脑袋,我抱着头,试图离开落在镜面上的目光,却发现无论怎样做都再无法从它身上移开,直到镜子中的画面不断开始变得血腥,变得残忍,变得无法理喻。
拥有预示未来灾厄的幻镜,一向被除血族以外的异族人视为不祥之物,更无法被归列到圣物之中去。
我最终败下阵来,同镜子一起摔倒在地上,镜子碎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而我在因头痛晕厥的前一瞬间,看到了镜面上出现了我和白皇后同在的场面。
布鲁赫曾为了取回幻镜,曾一度设法施压冰族,却毫无所获。
白皇后在我眼前死去,而唯一能够救她的解药,就在我身上,没错,解药不在别处,就是我的心脏。
谁也不知道冰族为何要抱着一面被所有人视为灾厄的不祥之镜,当做圣物来供养。
白皇后为了救我,没有杀了我取出我的心脏,而是选择牺牲自己,让我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成雪飘零。
可即便如此,幻镜仍旧在芬兰的土地上寄存了千年,这千年来,没有发生任何灾厄。
于是在失去了弟弟之后,又一次,我失去了第二个,我挚爱的亲人。
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我还是没有得到我所应得的祝福,神明的油画依然安静的躲藏在圣堂的角落,从穹顶上到墙壁边,一如既往,死寂沉沉。
可是千年之后的那天起,灾厄突然降临在了那片冰雪大地上,洛基王国,迎来了不祥之物所带来的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