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上山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孩子。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很少下过山的孩子。
面对一群外来的生人,男孩似乎并未表露出丝毫的惬意,呆滞而大大的双眼望着眼前一个个路过的人,其中包含着从王宫而来的士兵与仆从。
是的,他们都是从白皇后皇宫里来的人,孩子这样在自己心里说道,除此之外便与那些人再无任何交集。
时间一天天漫过,众人渐渐从山下村民们的口中听闻了发生在这个男孩身上的故事。
原来他就是那个死了领养回来的弟弟的孩子。
某些事情在发生前与发生之后,所带来的效果几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在此之前,男孩的生活或许与那些从皇宫里,不知为何原因而定局在山上的人没有交集,可在对方们知晓了自己的一切以后,事情便再也不同了。
你生活的改变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而是他人之手。
男孩性格的孤僻是士兵们所难以想象的,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话的孩童究竟要怎么从其口中套出更多更为有用的信息。在一段时间内,皇宫内部的人员几乎就快要放弃和他们一同住在山坡上的这个执拗的小孩,而恰好在人们几度失望将要放弃之时,皇宫里忽然传来了派遣令,要求男孩被送往皇宫抚养。
一切就此陷入开始。
“伊莱,我一向很是相信你的直觉,可这一次我唯一一次想要要求你告诉我你判断的理由,亚瑟他再怎么对布鲁赫恨之入骨,也不应该会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对我们怎么样,如果我们一旦出了问题,他们狼族将会全体不保。”
“再者,别说是对我们俩不利了,”伦纳德又多加了一句,“他能到什么地方去搬出什么救兵,来与我们为敌呢?”
“亲王大人,要说直觉这个东西,其实以前的我认为不存在的,换句话来说,我的直觉,都是基于我对所有不利因素结合后分析的结果,或许不止在亲王大人你的眼中看来现在的我们是占据着有利状态,应该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吧,可越是完整的地方,便越容易出现破碎后的纰漏,亚瑟无端突然举行宴会,我们都知道其中必定有诈,但基于我俩谁都没参加过类似活动,所以更不能保证这场宴会的目的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无法判别亚瑟的真实想法,可我们可以从自己的立场上看到隐约接近你我的危险。”
“如果说是非人族宴会的,你会想到什么和布鲁赫有纠葛的氏族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之前也想过,雅儿是否想要通过其他族类来牵制我族,可最后我发现,越这样想我便越步入了一个怪圈,亲王大人,与布鲁赫不和的氏族自古至今并不少,可我并不敢确定,亚瑟想要牵制我们的那一方工具仅仅只是个氏族而已,至少我认为,目前为止,布鲁赫的个人仇敌,要比氏族仇敌狠多了。”
伦纳德的眼睛在一瞬间内亮了一下,又瞬时消灭了光芒,黑暗中,似乎可以看见他弯弯嘴角慢慢撇下去的征兆,而即使被伊莱的一番话所震惊到,他也始终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人……”
伊莱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对于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他作出的一切也都是假设而已,面对现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况,只有先掌握主动权,才能压制对方王权的存在。
“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失忆了,另一个也死了,怎么拿来牵制我们?”
话说到一半,伦纳德忽然不说了,他恍惚抬起头,眼珠在眼眶中乱打转,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焦点上,视线变得紧缩而又模糊起来,像是在看着无形的空气,又像是在看着一个具现化的实体,究竟那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那对金色的眸子上覆满了雾气,令此时正站在月光下的伊莱几乎快要看不清坐在沙发角落里的人影。
月光根本照不到伦纳德那边去,除非月亮能够再度沉落,否则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的血月,也无法落入那对瞳孔中,改换成金色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他还没死……”
“亲王大人,夏佐之死是确凿无疑的,布鲁赫的先祖在纯净之血的祭典上没有放过那个人类一条悲惨的生命,被夺走了生存权利的夏佐由我们所有人的眼睛看着,最终生生死去,那是确凿无疑的,殿下将善后工作交给了我,我完成了夏佐死后所有的清理工作,包括阿尔少爷那方面,介于殿下的慎重,我们也没有放过丝毫。”
“你在担心艾伦?”
“艾伦是现如今我们最大的隐患,亲王大人也一定知道殿下为了他取了双戒之咒,从双戒被戴上的那刻起,艾伦今后所受的所有苦难都将一分为二,一半烙印在他自己的身上,另一半烙印在殿下的手上,如果艾伦死了,那么下一个死的,就会是殿下。”
“双戒禁锢了艾伦过去所有的记忆,除非他自己取下那枚戒指打开诅咒,否则谁也无法解除殿下亲手打下的封印,可是伊莱,这世界上除了殿下真的还能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开那条诅咒吗。”
“伦纳德,血月已经当空了……”伊莱忽然冒出一句与话题不相干的话,可被血月照的更浓烈的面颊,却早已看不见泛凉的苍白,如血珠流淌在耳畔,染红嘴角的朱红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伊莱的全身,暗纹的西装被倒映上了一层薄薄红雾,从伦纳德阴影中的沙发看过去,伊莱此刻整个人几乎都被血月埋没,而这待到反应过来时便已经出现在天空上的一轮红月,似乎也正在催促着伦纳德本人,对伊莱的话作出最后的决意。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如果是那个人去尝试打破诅咒的话,应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看来这世上除了杰克本人,其实也存在着第二个可以解除那个封印的人。
“如果是他的话,我想我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伊莱,就按你说的办吧,既然血月已经来了,那么怎么抵挡都没有用了,虽说是不祥之兆,但我希望,至少不是殿下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才好。”
“嗯……”伊莱轻轻回应,眼睛望着窗外,瞳孔紧锁在那轮红月,微弱的呼吸声打破了周围死寂,视线越飘越远,朝科西嘉界外的方向而去。
如果你真的就是去了那个冰川之国,那么我想以神之名为你祷告,希望这轮红月的升起,与你无关。
而如若你的身在那里流下了朱血,我在此处,也必为你的剑锋所战。
杰克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从自己的身上流出这么多的血,不,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能让自己白白流出这么多的血。
他知道,这一切与安置在艾伦身上的那个诅咒有关,虽然他并不认为除了自己以外还能有谁可以擅意解除那条禁锢,可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双戒那边的禁锢,的确已经不够安稳了。
“该死……”口中由喉咙内部涌上泛滥的腥咸再度占据了全部味蕾,杰克用手指从口中掏出卡在舌根的一块血块,丢在了雪地上,从那条集市之路上逃过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凭借着这幅身躯,目前也只能先躲在最近的一小片树林里,才能够勉强保证安全。
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捂着不断出血的伤口,处处避开人类来到这片树林中,即便是强大的布鲁赫,在一瞬间内被自己亲手封下的诅咒所夺取生命也不是不无可能,只是他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虽然他知道双戒的禁锢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可至少在他自己预测的时间段内,禁锢在艾伦身上的那令诅咒也不会如此之快的就被打开。
找回过去的自己与失去的记忆对于艾伦来说是最大也是最迫切的祈愿,可这样急切的愿望往往只会被第三方所单独利用,而一旦亲手取下了那枚戒指,不但意味着将与新主人结下契约,也意味着双戒会因为诅咒未能生效而赐予的惩罚。
也就是说,现在承受着痛苦的不只是杰克一个人,还有二分之一的另一半。
你的惩罚将不止由你一人承担,还有我在世界的另一头为止抑制。
而当这轮血月再度如梦境般熟悉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渴求的对上苍祈祷,希望那个将我们的命运重新捆绑在一起的诅咒,可以还给你半条属于人类的生命。
模糊下的视线再度睁开之时,黑夜终快要落下帷幕,而我却看见一个人影恍恍惚惚出现在我眼前,细腻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满是鲜血的额头,我感觉到自己的伤口被包扎起来,被堵在身体里的血液开始重新倒流回心脏,再从心脏离开,来到全身经脉。我使尽浑身气力想要张开沾满血珠的眼,只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曾相识,却又陌生难触,我试图抬起胳膊来,想要触到那个将我救赎的人影身上,手心却忽然被个温热的东西包裹。
等我发现自己的手被昨晚那个小女孩的手握住时,我再度昏迷,躺倒在她怀里,最终深深睡了过去。
梦中的那个声音还是如前一夜般,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我为先生,而后声音渐行渐远。
阿尔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村镇的集市,碍于亚尔弗列得告诉自己的那个消息,他决定自己亲自来收集情报,据亚尔弗列得所说,一个小女孩在昨夜凌晨时分被肢解在集市之道上,并且身上的血被完全吸干,今日清晨村民们为女孩进行了安葬仪式,村长请来了教堂里的神父为女孩祷告,希望女孩的魂灵能够因此而得超脱。
亚尔弗列得在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刚从梦中被噩梦惊醒,他仍记得,在梦境中的那轮红月红的有多么可怕,可对这个冰川之国来说,平时既不怎么见到太阳,也不怎么见得到月亮,在不下雪的天气里,清朗的高空可以望得见明亮的月,恰如昨晚一样,只是早睡的自己万万没有想到,梦境中的那轮血月,会真的降临在这片大地。
“村民们都说是因为女孩冤死,所以天空上才会出现那轮大大的血月。”
阿尔看了看亚尔弗列得并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血族来说,血月的不祥与其带来的忌讳,几乎不比诅咒带给人类的危险小,十月未至,却在九月的这个时间发生了与以往类似的事,这种变化只能解释为有什么突发状况导致了事态局势的转变。
没错,恰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样,即便是有规律性的杀害,也不可能长久以往的持续下去,总会在某一天出现一个新的突发因素,来打破这一切,而这个小女孩的死亡,就说明了这一切。
“就是这里了,早上一个卖牛奶的大叔告诉我,他就是在这条路上发现那个女孩的尸体的。”
阿尔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脚印印在柔软雪地上,放下深痕。
今日稀奇的是个没有下雪的天气,天气的提前变化意味着事态开始趋向特别。
阿尔从风衣口袋中掏出双手,即使没有雪气温却仍旧低的让人无法忍受,他蹲下身来在地上捏起一小撮快要融化的雪,雪的洁白上依旧沾染着前一晚被残忍杀害的女孩的血。
“被肢解的尸体在雪地上印下了深深的痕迹,可一晚过后的大雪到今天清晨就已经掩盖掉一半了。”
亚尔弗列得对阿尔说道,阿尔点点头附和,他说的没错,尸体的痕迹被昨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掩盖掉一半,现如今只能单凭气息和细节来追寻与凶手有关的一切。
被本能驱使着,阿尔再度捏起一小撮雪花放在鼻尖轻嗅,瞳孔在晶体的映射下却缓缓变大,这一变化并没有被俯视着地面的亚尔弗列得所看见,阿尔心中一颤,丢下指尖的血块趴伏在雪地上,鼻尖被雪花冰冷的触感麻痹,却如同一只野兽的狂叫从鼻尖的神经传入大脑,最后遍布全身,令他无法动弹。
“这味道是……”
血族的味道,他无法再肯定不过,可是这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无法对身旁的少年说出口,放大的瞳孔在瞬间内紧缩,离开雪地后急忙站起身,朝白皇后的皇宫方向看去。背对着亚尔弗列得的背影,似乎带着些许莫名的轻颤,可亚尔弗列得没有捕捉到这一点,只是问他是否在案发现场找到什么收获。
阿尔看了他一眼,略微显露呆滞的双眼忽而闪过一道亮光,又在即刻内消失,快的令旁人无法察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我想,或许我需要去白皇后那里一趟。”
“去王宫?”
“嗯,你先回村里去,我一个人去觐见你们的国王陛下。”
“那你等着,我去叫车夫拉你过去。”
还没待阿尔拒绝,便看见迎着微弱曙光的路那头而来了一辆黑色大马拉着的马车,亚尔弗列得冲马车招招手,马车在少年身旁停下,黑色骏马连打出几个响鼻,亚尔弗列得上前去拉着黑马的套圈走至阿尔身边。
阿尔在第一时间内就闻到了一股被抑制的很好的血腥味,眉目紧锁。
“先生,您怎么受伤了呀?”
是亚尔弗列得在问马车上坐着的车夫,车夫取下头顶戴着的帽子冲亚尔弗列得和阿尔低低头。
“是啊,昨天搬运重东西的时候不小心从车上摔下去了。”
“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好的。”
“快上车吧,”亚尔弗列得转身对阿尔道,“注意安全。”阿尔感觉亚尔弗列得在说这句话时语气中的分量,惨案的轮回已经开始了,而自己也许就是下一个对方的目标。
“知道了,我会尽快回去的。”
阿尔翻身上了马车,看着亚尔弗列得渐渐变小变远的脸,马车在雪地上驰骋起来,身前车夫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令他感觉怪怪的,可是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血液的腥甜若有若无的飘至鼻前。
“请您务必要快一些,我有急事去办。”
“好的,先生。”
一时间车夫露出一小边侧脸,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下,是一张苍老的脸庞。
车辙声中传来周围死寂,无雪的第一天,连阳光,都肆无忌惮的刺着大地上所有人的眼。
虽说之前已经来过一次冰川城堡了,可再度重返旧地,阿尔还是感受到了和第一次来时一样的感觉。不,与其说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生出的感情触觉,不如说这是一种血族天生对待将要发生的事情的预感。
在芬兰的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着种种不可解释的事情,这些事情或许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环扣,可最后却终究连结成为了一系列怪圈,导致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受其感染,从而沾染上了无法躲避的噩梦。
阿尔再一次想起了昨天晚上所做的那一场噩梦,从小到大这是自己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的情况下清晰的梦见了血月,对于以月亮为憧憬的血族来说,血月的出现便是罪恶女神降临的瞬间,只是神明向来都是倾向于血族的,倾向于血族的十三氏族的,倾向于布鲁赫的,那么这一次,究竟又是什么在召唤着血月的出现,也许不是在明天,在今天之内,自己就能得到答案。
只要走进这座城堡,见到那位躲藏在自己深宫里的正当虚弱的国王陛下,或许一切就能揭晓答案。
“先生,”阿尔忽然被叫住,是身后的那个车夫发出来的声音,阿尔回过头去,只见那位车夫从车上跳下来,高大俊逸的黑马在主人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打出了一个清澈响亮的响鼻,像是在宣扬自己的宠爱。
“先生,请您带好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阿尔犹疑的从年迈的老人手中接过一只悬着茶壶的挂坠,那是一只精致小巧的用东方白玉打造的茶壶,茶壶边部镶嵌着金,一条纯金的链子绕过茶壶顶端,在唯一透射下来的日光下反射出细细碎碎的光点。
“这是护身符,是每一位进入冰川村庄的人都会被赠与的,可是从很多年前起便没有人造访过这里了,这是当时留下来的最后一条挂坠,村长让我将其交给你,以神灵之命护佑你一世平安。”
阿尔突然想起村长似乎之前的确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从没有人来这座村庄起,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枚茶壶挂坠,而在此时得到了这条挂坠的自己,是否能够有什么资格,去谈论一世平安呢。
“谢谢你,先生。”阿尔合起手掌望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老人,从老人摔伤的伤口处依稀传来若隐若现的血味,可这点蛊惑并不足以使自己丢弃冷清的神智,到目前为止,除了夏佐的血,再也没有出现任何能够让自己为止丧失心智的人类血液。
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来到城堡门前的自己还是下意识的往身后被冻起来的大片河川对岸看去,老人已经不在,悬挂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枚精致的小茶壶,似乎在什么瞬间轻轻动了一下,阿尔愣了一下,却也并没有多在意,只是以为是被风吹动,继续迈开脚步朝冰川城堡内走去。
城堡内一如初见时候的样子,冰冷清凉的无人造访,这块地方在他眼睛里看来可比圣吉尔斯要可怕多了,起码圣吉尔斯还有些花花草草的存在,即使是被禁止踏入的那座迷森花园也好,看上去至少也比这里热闹个一百倍。
类似于教堂内部的设计,穹顶处用油彩画上去的中世纪神灵画像,在头顶处发出地位呐喊,那些被禁锢在此处的众神,终日里享受着冬日的阴凉,感受不到日光的温暖,可却也依旧活的无比逍遥自在,明明都是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的酒才决定来人世间走一遭的同伴,却在最后落得了各自不同的下场。
阿尔在很小的时候听说过这样的传说,传说众神的出现是从一杯毒酒开始的,喝光了最后一滴酒的神灵纷纷下凡,体验不同寻常的百变人生,以此来当做消遣,却在最后落得了不同的结果。明明是一样的开始,却走向了不一样的结局,重返天园的神明们因为感受到了世间的千变万化,终究同情起了人类,并把兽物身上一半的生命加在了人类身上。
这样人类活的时间便比动物长了许多。
阿尔想到这里,兀自笑了起来,看着冰川城堡里墙上的神明画像,好像已经可以 想象到那些众神在人类世界遭受痛苦的模样,那该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能够活在天园里的神只能是你们。
而能够活在人间界里的神只能是我们。
这一点信仰从古至今,布鲁赫所有的传人都曾未变过。
“你还是来了啊。”白皇后的声音从前面响起,阿尔略微偏过头去,看见了一个比之前的脸色更为惨白,身形更为瘦削的女人从侧室走来,白皇后每一步的移动都是轻盈的,轻盈到好似一根羽毛,快要被风吹走飘散。
“你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可是你却没有做出任何对策。”
“因为你知道我束手无策。”
“你也知道那一切其实都是血族所为,可从一开始起也没有告诉过我。”
“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发展只会更加严重。”
“你是怕我哥哥说你在诬陷我们血族?”阿尔说话的声音不由的提高了一些,望着眼前这位虚无缥缈的快要消失的人,阿尔生怕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迎来下一场罪恶女神对这片大地的制裁。
可是这一次白皇后却只是看了他很久没有回应,微微向下撇去的唇角开始有了一点弧度。
“冰族无法阻止前来捕猎的暴走血徒,因为我们与布鲁赫是世约,定下了契约的我们,永远无法反抗自己的主人虽然这份契约终于快要走到头了……”
“每一次十月的轮回开始,你的身体就会变得更加虚弱,村庄里的村民就会惨遭杀害,可你们只能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就这样慢慢挨到契约结束的那一天?!”
“阿尔少爷,就算是你也并不能完全肯定,那个前来猎杀我族人的血徒恰好就是你们布鲁赫一族的成员,也许他只是某个被流放的罪犯逃到了这里来,也许是别的家族的血仆,也许他甚至根本不是一个血族。”
“那么你找到办法去应对这一切了吗?你难道想要这样看着自己的族人在自己眼前被猎杀,看着自己的力量一天天被消耗,看着这片大地上的冬季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冰川融化,雪水崩发吗?!”
在这一时刻,阿尔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和自己哥哥的不同,没错,他和杰克是不同的,杰克是为布鲁赫而生的,而或许身为私生子的自己,就是这样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连面对一个区区不容一提的,身为自己仆人的种族未来而担忧,如果是杰克又会怎样,如果是杰克,他会担心这一切吗,如果是杰克,这一切又会继续上演吗。
“阿尔少爷,我无能为力,可是只要在这个城堡里一天,我就能保证我大部分族人的安全,这也是为什么我遣送仆从和士兵们全部回家去的原因,我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一天天衰败的模样。”
“没有国王陛下这个信仰的具现化存在,或许所有的冰族,都会迷失他们需要前进的方向。”
“所以你认为,只要牺牲自己保护族人,走到契约结束的那一天,就足够了是吗?”
“目前为止,这是我唯一保护他们的方法,少爷。”
阿尔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向后退了几步,终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冰川城堡。
从城堡穹顶上方忽然吹来的一抹冰冷撩起了他胸前挂坠着的那个护身符,白皇后看着阿尔渐渐远去的背影,右手轻轻颤抖几分,冰霜再度腐蚀掉了她上半部分的皮肤,再继续这样下去,离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便不远了吧。
空寂画像下,一对消失的人影,一群迷失的众神,和一阵刺骨而又带着十月血腥的风。
当日晚,血月继续当空。
雪地上的气息,似乎还存留着那日初来时的味道。
而即使站在离那片杀人惨案事发地点的百米之外,血的味道就如同上升的空气一般,顺着冰冷的气流而来,直扑鼻尖,阿尔轻轻吸了一口被风吹散开来的气息,血色浓烈,融于其中,却只被他闻得到。
这个由天生的血族,来天生背负的传统,似乎此时此刻在自己的眼前,终于变得紧要起来,原来面对着案发现场,嗅觉竟会变得如此重要。
他很肯定,在这块土地上所留下的如此熟悉的味道,只会是自己的同类没错,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这股气息明明是从自己的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却带着一股莫名的恶心感。
这不是正常血族身上会有的气息。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只能推测到这一步。
三日之久,芬兰的极北之地终究是没有下下来一点点雪,伴随着日光的惨淡,日渐衰落的冬季也正在被噩梦诅咒的大地上沉睡起来,完全忘记了世人存在的绒雪,在失去了众人对其顶礼膜拜的信仰后,被温柔的扼杀在红土下,不见天日。
阿尔此次回到村庄并没有叫任何的马车来接送,虽然当初的那个老车夫提出要来接他,可却被他婉言拒绝了。照亚尔弗列得所说的情况,那晚被杀的女孩,是乘着从赶集市场上返回村庄的马车而来到这条路的,这点和他所说的基本一致,因为不论是从集市还是从皇宫,想要进入村庄都只有这一条路,集市与皇宫两条路在稍前方交汇,形成一个T字路口,而案发地点,恰在那个T字路口的不远处。
亚尔弗列得曾经说过,女孩被杀的那个夜晚,是冬雪消失的第一天,且从那一天开始,天空中出现了只现于黑夜的血月。
“而且和之前所有的尸体一样,女孩的血都被吸光了……”
亚尔弗列得那日清晨的声音忽而响起在耳旁,阿尔低下头去,看着早已被最后一场大雪所盖去的所有真相。
“冰族无法阻止前来捕猎的暴走血徒,因为我们与布鲁赫是世约,定下了契约的我们,永远无法反抗自己的主人虽然这份契约终于快要走到头了……”
当自己看着白皇后的那双眼时,白皇后所说出的这句话,恰如一根刺扎在了阿尔的心上。
布鲁赫,布鲁赫,布鲁赫……
从另一个非人族的口中听闻到的这三个字眼,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浮来,在阿尔的面前打上了一个深深的历史之劫。在派自己来之前,蓝斯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关于冰族与布鲁赫之间契约的事情,从白皇后的口中,他得知原来布鲁赫和冰族之间并不只是单纯的盟友关系,而宁愿为了继续维持此种不平衡的协约关系,白皇后也不愿继续追查下去有关村庄惨案所发生的一切。
她深知这一切可能与谁有关,可她也深知,这一切在浮出水面时,不能和谁有关。
阿尔不自觉的看向挂在颈边的那条挂坠,那日车夫送给他时,他便注意到了这点,挂坠上的茶壶颜色是可以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的,换句话来说,这条挂坠在他这里,就仿佛是活着一般,能够随着人的呼吸和心脏的律动而随之改变自己的色泽。
在无雪的第三日,进入九月底的极北之国,终究再也无法躲过轮回后的梦魇,每一次梦魇的时间长短,决定了村庄居民们死亡人数的多少,而在还未进入十月初的今年,这个短暂的悲伤预兆,究竟是将这段极致的噩梦推向更为绝望的边缘,还是将此段噩梦的结束,终究视为了最后一次的血的盛宴。
“如果和血族有关,至少我希望,不会和你有关,哥哥……”
阿尔抬头看着天空,薄唇轻抿,喃喃低声的冷气下,飘来一阵血腥芳香,而无论再过多久,那个被杀的小女孩血液的气息仍旧会在此处停留,对于血族来说,那是保质期最为长久的美味,或是饥饿,或是诱引,被这股香甜所吸引而来的同族,都会在此处同样探寻到,曾在这里滞留过半日的自己。
身为纯种血族的芳香,应该是能掩盖住人类低贱血液味道的最好佐料。
死人。
死人。
连续不断的死人。
掩埋在已融化了一半雪地里的死人。
被日光晒着曝尸的死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随处可见的一切,仿佛已经快要慢慢成为了我们眼中的习惯,当习惯不再对我们产生陌生,而我们也不再对其陌生,渐渐交好的双方,在默契中共同达成一种共识,将这类血腥与残暴当做理所当然。
十月,又是一个顺着血月迎来的星夜当空。
“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我们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只是眼睁睁看着死神的镰刀对着我们的头颅斩下。往日神父的教诲,从这一刻起变得如此不值。”
亚尔弗列得说的没错,从开始进入十月以来,村庄里已经连续一周死去三个人了,单是这一点,已经要阿尔的眼中,腾起出一股无名之火,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股怒火,究竟是冲着谁而去的。
是冲着找不到凶手的自己,还是和此事有关联的血族。
阿尔并没有对亚尔弗列得说过自己那日在首度案发现场发现了血族气息的这件事,尽管他很清楚,亚尔弗列得一直认定这件事情是与血族有关的,可如若当自己也一并将此话脱口而出,阿尔相信,事情的性质或许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村庄里除了亚尔弗列得以外,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本是被蓝斯哥派来劝服冰之一族前往巴黎圣吉尔斯主持祭月仪式的,却在一场恍惚之中,无端深陷当下泥潭。
看来蓝斯哥拜托自己的事情,只能暂且先拖一拖了,阿尔在心里默默对自己道。
从现场来看,今天死者的发现地点既不是在死者本人家中,也不是在僻静的山林野外,而是在山头的一棵樱桃树下。
没错,今天死去的人是一个士兵。
从白皇后王宫迁居至此山头的大兵。
在发现死者的第一时间里,山头上的士兵们首先通知了村长,继而才去找到亚尔弗列得和阿尔,同和所有士兵仆从们一起住在山头上的亚尔弗列得,似乎与眼前死去的这位大兵关系不一般,阿尔并非看不出什么,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亚尔弗列得的眼睛里在倒映出那个死去的士兵之影时,流露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往昔记忆的追溯。
亚尔弗列得只是看着眼前的尸体没有说一句话,日光当头,今日是个明朗的好天气,清风从远处徐徐吹来,落在人们肩上,偶尔从雪山上直飞而下的鹰叫嚣着村庄人群。
当人类变成了另外一种动物,被这世间的动物所看待,那么我们,究竟该会是什么模样。
大兵被分解的尸体被人们一块块重新装进了麻袋中,按照村长之前处理这类尸体的规矩,被堆砌在山沟下一片树林地里,在最后拿出来一起焚烧掉。阿尔看着始终没有发出一言的亚尔弗列得,不知怎的,竟突然想多张口说句话。
“你们认识?”
不出所料的,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年微微偏过头来望着自己,那对原本应该是暗淡无神的双眼却不知在何时已经染上了白昼投射下来的光芒。
阿尔再度从中这对眼中看见了带着恐惧的自己,对于亚尔弗列得来说,血族定是这世上最为可怕的生物,否则不会在这双眼瞳中,连阿尔自己看见的自己的倒影,都是如此带着血色的鲜红,与人体被肢解后的可怖。
“嗯,认识。”亚尔弗列得的这句话是在阿尔的意料当中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会答的如此干脆。
“刚才我听到有人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这句话的确是阿尔从别的村民那里听来的,其实当时阿尔就十分想上前去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的事,还不到自己深究的时候。
“因为他是第一个教会我说话的人。”亚尔弗列得扔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木屋走去了。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被及时的扼制在了厚重的麻袋里,村长已经带着一行人下山去了,血色铺盖在唯一一棵的山上樱桃树下,像是满地熟透而后落下的红色樱桃,在此时此刻的日色光辉中,隐隐约约闪出来光点,跳跃的光子正当活跃,可看在阿尔的眼中,却始终如杰克的那一对酒红色眸子。
没错,即使是到了极北之地,他也仍旧感觉自己始终没有逃脱开那对眼睛下的注视。明明是出身为庶子的自己,却和同父异母的正统继承人遗传上了同一副眼睛,在之前的之前,这对眼瞳对于他阿尔来说是一个可以无形杀人的工具,只不过却不是杀别人的工具。
而是杀他自己的工具。
阿尔并没有再追问亚尔弗列得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推测,如果说亚尔弗列得就是当年那个因为痛失捡回来的弟弟而一夜失语的少年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搬上山来的大兵们,教会自己说话的救命恩人,和接自己回到王宫去住的白皇后……
想到这里,阿尔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追问的到底是什么。
白皇后当年,为何偏偏只要将亚尔弗列得给独自接回去住呢。
十月,当血腥的残杀再度上演,家家被关闭掩盖起来的门窗,似乎都在一一向自己证实,这场悲剧,还会持续演出,阿尔独自站在街上,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黄昏交界之时,便是人鬼交替之刻。
这句从小记到大的谚语,竟在今天此刻的黄昏下,演绎的淋漓尽致。
满是昏黄的冰晶从树梢上投下一小缕细细的光线,只是照射在已经融化去一半冰雪的土地上,便已经显得尤为可悲苍凉,初夜的风再度吹来血族气息的味道,这味道如同辣椒刺激着阿尔的鼻尖,转身看向河岸旁的那一小片林间后,却又忽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错,这是他曾经也十分熟悉过的味道,只不过这被主人故意压制掩藏起来的气息,仿佛在诱引他走上另外一条不归之路。
只不过半晌的时间,太阳就已经斜沉下了紫色皓空下,突如其来的,再不只是吞噬浓艳的血口,还有树影旁,轻轻抬起腿朝林间走去的人影。
这是阿尔第二次在芬兰露出酒红瞳色,在与林间之人相会之后,于翌日白昼,阿尔被起大早去赶集的村人发现,那时他正掏出了麻袋里的死人尸首,而尸首的一半已被啃食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