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白色。
白色。
当一切尽为雪之纯洁,冬之圣白,能如期而至映入眼帘的,除却那片满地飘零懒散的花雪绒,还剩下什么。
刺目。
耀眼。
这是当阿尔走进那座山腰冰川城堡时,脑海中所涌现出的第一缕想法。这里本该是太阳光所最终销声匿迹的地方,可如今却能夺目灼眼,令人恍恍惚惚,如天上露日时的弦月般,摇摇欲坠。
每迈出一步都是在与日光分庭抗礼,这座集结了所有无法直射在冰雪大地上的日光线的城堡,似乎在山腰上,耗费千年曙光,汲取着大地万物的营养。
唯有闪闪夺人的星辰之影配合着冰晶所散发出来的能量,支撑着这座古堡。而它又究竟是何时建造,由谁建造,其间都经历了如何的朝代更迭,权利被一代一代的交付于新人之手,直到今天为止,才造就了它现在这般模样。
冷色空气顺着大厅直直传来,钻进衣袖,像是也终受不了这地方的虚无与寒冷,躲在血族身体里取暖,可它却打错了算盘,因这血族身上的温度实际上比它们还要低上许多许多。
阿尔回头望了眼被沉沉关上的大门,这座城堡的真实年龄应该与圣吉尔斯不相上下,虽然比圣吉尔斯小一点点,可在进入这空旷厅堂后,竟有一瞬间令他自己以为,冰川城堡的内部空间其实要比圣吉尔斯大上许多。
门从身后闭拢,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仿佛从远古时期传来,光速一般的惊人,来到他眼前。
马车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在,只剩下他自己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央,正面直对的便是白皇后的王座吧。阿尔向前迈出一两步,如用冰晶打造的光滑地面在脚下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自己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充斥在空旷厅堂的各个角落,这地方,即使空无一人,也能感觉得到什么在游荡着的气息,就像是坐满了英灵的教堂,每一寸呼吸都能喷薄在亡者身上,近在咫尺。
车夫只说了让他在此稍等的话,其余的没有多说什么,阿尔趁此机会眼珠滑过每一处角落,洁白如圣殿般的品味,即便是在大白天,也依旧灼灼燃烧着的白色火烛,随风一荡一荡的烛火似在召唤许久不现此世的圣女,迎接其诞生降临在那把王座之上。
离王座还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阿尔渐渐停了下来,不愧是冰之一族,连没有王后守护的宝座也能拥有自主意识,不断散发冰冷气息,彻骨的寒冷令阿尔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可在后退半步的瞬间却瞳孔忽然放大,转身的瞬间右手已死死卡在身后人的喉咙上,突来的反应令对方也大为吃惊,可阿尔却只在那对白色的瞳孔中看到几丝惊讶划过,仅不到半秒的时间内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皇后……”
“阿尔少爷。”白皇后微微弯起唇角,在阿尔眼中所倒映出来的白色小影,笑容久未消散。
如星辰一般坠落的白发,尽管没有风,可却似乎仍能自己飘动,大卷着垂在身后直至小腿处,那两只和精灵一样尖尖的耳朵,曾在他转身的瞬间动了一下,冰族的耳朵能够窃取到几英里外的细小的声音,可自己刚才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个人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直到他反应过来为止,对方身上的冷气早已侵入己体,令他打出一个哆嗦。
阿尔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出了壳,呆呆与那对银白瞳孔中嵌着些许宝石蓝光点的眼睛四目相视着,除了当年自己的母后以外,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见到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也许是这双眼睛足以唤醒自己对母后的记忆,不知不觉间阿尔慢慢收回了紧紧卡在白皇后喉咙上的右手,低下头去抿了抿薄唇。
“对不起,刚刚是我冒犯了,还请国王陛下见谅。”
“阿尔少爷,反应很快啊……”
一如表面看上去的一样深不可测,连同声色都如万年沉浸在海面下的沉沉冰川,那么沉重,却又如此清亮。
“希望白皇后下次不要这样开玩笑了,你应该知道的,布鲁赫最讨厌的就是偷袭和偷偷摸摸。”
“哎呀,是吗,这我当然记得,只是我这座冰川城堡已经陷入沉寂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待过外来客人了,所以才会想着要和阿尔少爷开个小小的玩笑吧。”
白皇后擦肩而过,目光似在阿尔身上有所停留,却又不露声色,缓缓在阿尔身周围踱着步。
阿尔没有说话,静静立在原地任白皇后的目光上下在自己身上游转,直到她看够为止,直到他也开始不耐烦为止。
“我想我此行前来的目的蓝斯哥已经传达给你了吧。”
白皇后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阿尔眼前,冰冷清冽的目光即使透过半边侧脸也能流露的一滴不剩,阿尔从她身上能够感知到一种奇怪的气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这座城堡里的所有,都从她身上凝结,继而蒸发升华,被升华的光采会在雪空中集结为一种透明的东西,再度回到她体中。
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力量,一股可以凝结全部能量的力量,一种可以操控四季万物生命的力量……
“阿尔少爷说的是蓝斯亲王吧,那位住在阿尔萨斯的殿下的心腹之臣。”
阿尔看着那张似浮着冰雾的侧脸没有回答,眉目轻蹙起来。见阿尔没有回应,白皇后却突然小声笑了起来,右手抬起捂着嘴角,被弯起来的眼角上垂下来的睫毛根部,浮起冰晶点点。
“啊,当然了,蓝斯亲王很久以前就说会有稀客前来拜访的,只是那时我真没想到,亲王会叫阿尔少爷来就对了。”
“我这趟来,是为了月牙祭祀一事,三百年了,祭祀的权杖,这次轮到你们冰族的手中了。”
只有一刹那,阿尔感觉自己从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眸中看到了威胁,可又是半刻的转瞬即逝,他从这女人的身上看不出来任何东西,也得不到任何东西,唯一能取得的只有眼前的外部信息,而关于这女人的一切,无论是在先前看过的文件里,亦或是亲眼所见,都未能知晓半分。
“阿尔少爷是为此事前来,我当然知道,虽说阿尔少爷成年不久,可亲王将此重任委于你,想必也说明了阿尔少爷并不比殿下差很多吧。”
虽说在他面前就如此赤裸裸的提到了杰克,并把两人放一起比,令他很不爽,可阿尔知道目前最重要的是什么,因此并不想过多牵扯。
“既然白皇后很清楚和布鲁赫之间的协约,那么就请履行义务,跟我回圣吉尔斯,举行月牙祭祀吧,露日即将推迟,这对我们来说,是大忌,而且是大忌中的大忌。”
“露日又要推迟了?这应该是第二次了吧,第一次是在……阿尔少爷成年礼前几夜……”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那个女人生气。
蓝斯临走前说的话浮上了阿尔脑海,这女人的一言一语,真的都足够惹怒自己好几回了。
“你的记忆不错,的确是第二次推迟了,所以这一次需要绝对的阻止才行,所以我才会大老远来芬兰找你们,希望你们能尽快准备好到时需要的东西,和我回巴黎。”
“我拒绝。”
“你说什么?”
转身撩起衣袖,冰白色的裙摆铺砌在王座上,凛冽目色旋转搁置,回到他身上,坐在王座上,白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顺着纤长裙摆传来,隐隐约约。
“我说我拒绝,阿尔少爷。”
“是吗,这真是可惜,可容我提醒你一下,你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白皇后身上的气息曾有那么一刻在阿尔说出这句话后发生了微弱改变,可一切都不似看上去那么简单,白皇后的眼角余温已经降至冰点以下,在和阿尔隔着数十米的这间断距离,冰川城堡原本独自呼吸的声音在一瞬间搁浅,如鲸鱼浮上海滩,寸步难行,可却又不得不继续苟延残喘,等待救援。
没错,阿尔终于找到了能够形容眼前这一切的感觉,就是鲸鱼即将搁浅的前兆。
白皇后的身上会时不时的带着冰冷寒气,这都归结于她那和常人不太一样的皮肤,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那皙白的肌肤之上,其实冰冻着薄薄一层冰雪。
“阿尔少爷,如果一头即将搁浅的鲸鱼浮上岸边,可却还是拼尽全力,想要回到原先的深海,你认为会怎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冰阶下的阿尔,眼瞳已然换上了那副吃人的血色。
“会死。”
“可是如果死在岸边和死在海中,你会选哪一个呢?”
“白皇后,鲸鱼无论进退都只是死路一条,可是死在海里就是死在它自己的归宿里,所以鲸鱼会拼尽全力回到海中,即使是在这途中便死去,它也是幸福的。”
那一抹温柔的唇色一度又扬了起来,“所以当这头鲸鱼选择拒绝上岸的邀请,那么也是情有可原的吧,阿尔少爷。”
窗外日光倾斜,逐步将触手伸展到了城堡角落,位于芬兰冰川王国冰族世界土地上的最后一抹夕阳即将沉沦,守护血族的暗夜开始登场。
冰族到底正在经历着什么,最终成为了他眼中的那头濒死巨兽,他阿尔丝毫不想关心,也根本没工夫关心,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如期举办月牙祭祀仪式,他没来前,冰族或许可以说不去就不去,可既然他来了,那就只代表着一个意思。
“我了解白皇后的意思,可对于布鲁赫来说,那头鲸鱼的生死根本无关重要,重要的不是鲸鱼的生与死,而是鲸鱼究竟是上岸还是回海。”
“而既然我来了,那头鲸鱼即便是死,也要被我拉着上岸才行。”
这句话后,阿尔终于知道了,自己这句话的分量究竟有多么重。
“ 或许那位你让我不要惹恼的女人,已经被我给惹恼了啊,蓝斯哥……”心中暗自祷告,喃喃自语。
“你是什么意思,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呢?”蓝斯挥挥手让准备给自己加咖啡的侍从下去,等侍从把门关上后,伊莱也放下手中杯子倾身向前,一动不动的盯着伦纳德看。
而伦纳德正好坐在房间的阴影中,可虽如此,那一对金色的眼眸还是被黑夜上空的月亮余光照的闪闪发亮,如果不是碍于这种严肃的氛围,蓝斯或许早就给伦纳德说了吧,你现在这样子真的活像一只猫。
“圣教这段时日忽然安静了下来,其实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前几天我接到消息,说雷伏诺终于和圣子碰面了,并且消息准确无误。”
“我知道,而且好像还是带着那个黑巫师一起去的,就是卡帕多西亚家的那个。”
“嗯,但是我给殿夏通报了这个消息后殿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伊莱沉声道,蓝斯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伦纳德换了条腿继续翘着,黑暗中他十指交错的手不断摩挲。
“殿下没有反应是理所当然的,雷伏诺是不会与布鲁赫同盟的,大战在即,他们唯一能有所期待的只有圣教,圣教想要联合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也是在预料之中的,其实不久前西德尼那个家伙来过我的府邸上,目的就是为了打探布鲁赫今后的动向。”
“这么说,雷伏诺和圣教的战线算是结成了?”
“嗯,可以这么说,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量早些取得狼族所有兵权,亚瑟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麻烦就是那些狼族法庭的审判长们了。”
“你想要怎么通过圣教来牵制狼族法庭?”
蓝斯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嘴角也深深弯起,不容分说,他和伊莱都知道伦纳德一般不会轻易出手,可如果一旦参与进了某件上面委派下来的要务时,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个和猫一样的人物更为狠伐决绝了。
“伊莱,你还记得当年圣战后,各个战胜国之间签署的和平条约吗?”
伊莱考虑了一下点点头,食指支在太阳穴上,眼眸抬起。
“记得,圣战之后各战胜国间也签署了一部协议,那是继圣教和布鲁赫签署的《新月誓言》后第二部和平条约,《古堡新言》”
“没错,因为是在德国柏林的一座古堡里签署的,所以称其为《古堡新言》。”
“不过,这份协议有什么不对吗?”
“蓝斯,古堡新言里对于各个种族都有至为关键的一条,各非人族类之间不得相互冒犯,而如若异化、同化和狂化的异族成员涉及到危害公共安全的罪行,那么圣教有权将其传唤至圣教法庭,进行全族审判。”
“伦纳德,你该不会是想……”
“伊莱,按道理来说我们血族根本无权去同化一个异族,可如果我们能使一个狼族的体内沾染了我们血族的血,使其产生异变,就相当于我们借机创造了一只魔偶,异化后的魔偶必将在科西嘉制造大量杀戮,由此狼族必将受到圣教传唤。”
“圣教法庭对于异化杀戮的判处十分残忍,我想即便是狼族那些高尚的法庭审判长,也应该不想去为了一只被异化的族人而冒如此大的险吧,那个时候,就是轮到他们来同意我们提出的条件的时候了。”
蓝斯静静听完伦纳德的话,久久不曾说话,伦纳德的方法是最为残酷的,也是最为安全的。
而为了夺取狼族全部兵力,他们不得不在杰克亲自插手前,收拾掉所有的麻烦。
“好,就按你说的去做吧,我在阿尔萨斯,随时接应你们那边的情况。”
黑暗中蓝斯轻声对伦纳德和伊莱道。
而冰川长天下,像是附和皮肤上因怒气已经结满冰霜的白皇后,一名浅发少年从大门外走来。
少年走至阿尔身侧,对着白皇后深深鞠躬,随后吐出几个字。
“国王陛下,您召唤我。”
“我想要你先带阿尔少爷下去休息一下,刚刚和少爷的谈话很不愉快,所以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一会儿。”
“遵命,陛下。”
“阿尔少爷,”少年转身,面朝国王陛下口中尊贵的客人,“请随我来吧。”
而那位面带万分惊恐,薄唇微张,浑善打颤,从见面起便说不出半句话的客人,只是始终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少年再度沉吟躬身。
“这位客人,请随我来。”
“夏佐……”
少年抬起那张面孔看着陌生人,眼角上似乎仍旧带着当初夏佐临死前的那般落寞与悲凉。
“夏佐……”
“这位先生?”
阿尔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当着白皇后的面,他不宜多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于是只是始终盯着那张和夏佐相差无几的脸,周身颤抖。
我万万不曾想过,当我再度与你那张熟悉的脸庞相遇,我竟会是如此胆战心惊。
不,令我畏惧的不是你,而是再次见到你后的我。
“好,麻烦你了,”仿佛是拼尽浑身力气,才对眼前的人说出这句话,阿尔再度转身朝向白皇后,目光上移,所过之处皆为冰霜寒冷。从白皇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是绝不会被压制的,也绝不会被取代的。
“刚才我说的话,希望国王陛下能够好好回味一下,毕竟布鲁赫来到芬兰不是为了听白皇后说拒绝的,我的目的,不是等待你的回应,而是直接让你和我启程返回巴黎。”
芬兰,极北之地,被雪色而不是血色所覆盖的大地,万物在此沉寂萧瑟,等待复苏时节,可却从未盼来希望,日复一日,宇宙发生改变,星球公转,日月交替上升下移,海水浮潜不定,只有这里不曾发生变化。
四季断掉的胳臂,在冬日的沉默上划出句号,将一切定格于此,脚背触及到的融雪光泽,反弹冰晶的光,没有生命力的万象,却始终受着无名神秘能量的供给,在此不断挥发,上升,再挥发,再上升,直到消亡,可消亡的只有白昼,没有黑夜。
和血族世界一样的,靠剥夺另一方来获取能量的可怕生命体。
阿尔跟随在那名少年之后,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话能说,这只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因此而慌乱心神,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冰族而已……
“明明只是一个不同的你而已……”
“这位先生?请问怎么了?”少年转过身来,浅淡颜色的头发在被白雪辉映的日光线中照射的清清凉凉。
阿尔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脑中不知的竟忽然浮现出那日夜晚和蓝斯之间的对话,蓝斯哥曾经也像我一般失去过某人,是的,夏佐已经死了,就在我的眼前死去。我看着他被布鲁赫先祖夺走对于血族来说,人类那最不足一提的生命,而原本幻想着能从先祖手中得以救赎的他,是否也曾抱着和我类似的希望。
希望自己的不容变革的运命得以救赎,得以获得与血族相恋的惩罚。
夏佐他的愿望只成真了一半,布鲁赫先祖的确给予了他祈求的惩罚,却扼制了那不容变革的运命的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瞳孔中明显在一瞬间内感到有些吃惊,但只是那瞬间的功夫,瞳孔中闪现的色彩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吾乃冰族之子,亚尔弗列得。”
阿尔看了他半晌,轻轻点点头朝一望无际的前方走去。
“走吧,还有很远的路程吧。”
“我从村民那里叫来一位车夫,他可以载我们去村庄里。”
“嗯。”
“亚尔弗列得,”阿尔轻声开口道,走在略前方的少年并未回头,只是回应了一下。
“什么事先生?”
“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少年微微偏了下头,垂下目光去似乎在思考什么。
“是吗,那他对于先生来说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阿尔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亦或是说,他从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关于夏佐的一切,自石场祭祀那日起,就已经被自己上锁隔绝了起来,这是他不想任何人得以碰触的禁地。
“他……他对于我来说……”
“就是那里啦!就在那里!”少年忽然指着前方一个人影大声道,阿尔的话被打断,抬起头来的一刻,瞥到一个立在马车前的人影,人影拿下帽子朝他微微鞠躬,阿尔抱以微笑回敬。
日光刺射下来,令我目光晕眩,于是我看到了远处终于出现了前来接应我回村庄的人,我眯起双眼试图将对方看得更为清楚一些,可四周白雪的反射却令我无法看清现实世界的具体模样,我只好跟在亚尔弗列得身后一步步走去,直到抵达和先前带我来的那只马有所不同的,一匹黑马身前。
那是一匹多么俊逸的黑马,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就好像,就好像即使身为马匹,却带着血族的味道一样,令我久违的,由心头生出了。
回家的味道。
“阿尔少爷,接下来就由我来送二位回村庄吧。”老人躬下腰,用苍老的声音对我说到。
“你们这里,除了白皇后一人住在那个城堡,剩下的人都在村庄里吗?” 阿尔对坐在身旁的亚尔弗列得道,马车已经行进了很长时间,可路两边成排高大的树却迟迟不见减少,这是条通往不知名目的地的唯一大道。
“是的,除了白皇后一人住在城堡里,大家都住在村子里,彼此照应。”
“如果村庄出了事,皇后也会赶过去吗?”阿尔其实是想说,这么长的路,白皇后平时究竟要怎么和自己的子民们接触交流,冰族和布鲁赫的友谊持续了好几代,几百年过去了,所有记录过冰族这个种族的文件与报告书,都没有确切到这种小事,布鲁赫与冰族之间,似乎总是在若隐若现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在他看来,冰族里的人其实恐怕根本没有几个人曾亲眼见过白皇后,这也就是说,白皇后对冰族的统治,其实始终都建立在一个看不见的手掌下,这种联系让她可以与自己的子民保持距离,而又不至于被无故架空。
亚尔弗列得看了阿尔一眼,似乎很不满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可脸面上却还是基于礼貌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怒颜。
“我们村庄从不会出事,一直很太平,所以先生多虑了。”
“一年到头都如此吗?”
亚尔弗列得的瞳孔骤缩了下,迟迟没有回应,阿尔一瞬间内看到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起来。
“当然,但也不全是……除了那段时间……总是会发生一些离奇事件……”
“那段时间?意思是说,冰族内部会有一段特殊的时间段,发生一些离奇事件了?”
“嗯……”
“能给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我不明白这和一个血族的贵族少爷之间有什么关系?”亚尔弗列得忽然转过头来,满脸怒气的望着阿尔,这下终于不再是一张面瘫脸了啊,阿尔内心想到。
“当然有,如果我能帮鲸鱼治好病,说不定鲸鱼就会跟我上岸呢?”
“什么鲸鱼不鲸鱼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好,听好了小家伙,现在是布鲁赫需要你们冰族的时候,而你们冰族或许正在经历什么不可告人的危险阶段,如果你能把实情全部告诉我,我就能帮助你们走出这段困境,让你们皇后同意和我回圣吉尔斯,否则,她这条鲸鱼什么时候会死在这里,谁也不清楚。”
“你说什么?你刚说白皇后她会死在这里?为什么!”
“这就要你把刚才的事情具体的说给我听了,不然我看那个女人,离死神也不远了。”
阿尔最后的通牒明显触动了亚尔弗列得内心深处对于白皇后的信仰,身为冰族之子,国王陛下的一切便是这片土地天与地间的一切,而皇后的存在便是冰族意义的存在,皇后的死,便是冰雪的消融与冰族的灭亡。
亚尔弗列得低下了头,双唇轻颤,脸色在雪花上下的浮动中变得更为惨淡,阿尔不难看出,自己或许将会从这个和夏佐拥有同一张脸的少年口中,得到一个令人无法想象的情报。
“好吧,我会告诉你,可是请允许我在这条路上再好好想清楚,要如何对你说你才能理解事实的全部经过。”少年抬起头来望向坐在身边的血族少爷,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阿尔,是和冰族截然不同的存在,可从见面起便从这人身上所感知到的,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又究竟是从何而来。他知道冰族世代交好的非人族中,有一个叫布鲁赫的强大血族,可今日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除了血族的强大,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其他什么别人无法感知,而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东西。
“好,你可以慢慢考虑,我可以等你。”
天色渐晚,夕阳蒙蔽了双眼,留下一片黑暗,只有雪花还在空中不断起舞,车辙印被新雪掩埋,原本留下痕迹的雪路再度变得一干二净,空白之下松软的融雪,忽而踏上一块漆黑的足迹,足印沿着马车向前消失的方向而去,印下一排歪歪扭扭的脚步,黑暗笼罩过后,跟随在车辙旁的步伐,慢慢停顿,最终在距离村庄不到一英里的山丘上,踏下最后一步声响,发出一记沉闷的脚步声。
白雪无声,死寂包裹着死亡,卷土重来。
“亚尔弗列得少爷,这位就是远道而来的白皇后的那位客人吗?”
“亚尔弗列得少爷,您走了这么久的路一定很辛苦吧,等下来我家吃晚餐吧。”
“亚尔弗列得少爷……”
“亚尔弗列得少爷……”
不论走到哪里,自始如一不断充斥在自己身边的关怀嘘暖,阿尔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紧紧跟在身后的那几个村民,村民们的手里还捧着刚刚挤下的新鲜牛奶,牛奶带着初温,所过之处一片甜香。
“他们很喜欢你。”阿尔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浅发少年道,少年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径直朝自己家走去。
“为什么要和村民们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专门服侍皇后的侍从,那么应该住在城堡里。”
“从很久以前起城堡里所有的侍从就都搬来和村民们同住了,这是国王陛下的意思。”
阿尔静静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直到亚尔弗列得暂住的木屋出现在不远的前方了,才轻轻开口道,“这也和冰族内发生的那些离奇事件有一定的关联吧。”
转动门把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浅发少年终于回过了头,而不论再与那张脸庞相对多少次,从心中依然朦胧升起的奇怪感觉还是存在,为了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阿尔已经能够学着开始压制自己内心里的那种冲动。
那种恍惚间就把他当做那个人的冲动,想要带他离开这个危险地方的冲动。
亚尔弗列得抬起眼眸看着身前比自己高出几个头的男子,微风吹起他鬓角旁几缕碎发,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请进吧先生,我答应了你会把事情全部告诉你,就不会食言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说话的语气都是这般。
都是一样的让人无法释怀。
阿尔侧身从他眼前走了进去,门被关上的同时,也一并掩埋了一切罪恶的手掌。
当你看见一个人在你的面前死去,你会怎么做。
当这个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么做。
每日每日,这世界每日不断有人死去,你知道自己也终无法逃过一劫,或许也并没有人能逃过此劫。我们举目凝望,试图探索自己是否依旧存在于那死亡名单上,就像是宰牲节待宰的羔羊,而当我们抬起头试图看清这一切,却又恍然发现,那把行刑的刀其实早已架在了我们的脖口上。
那时我们才知道,一切都是枉然。
不论再轮回千遍,无法改变的依然上演,能够改变的却未能改变。
从三年前的十月初起,位于芬兰的冰川王国,便开始接连的出现人口意外死亡事件,而事件的源头,是从一个孤儿的木屋里开始。
男孩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而那种犹如万雷穿心的伤感,足以令他在短暂时期没,甚至一度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最后变成了一个哑巴。
稍加熟悉一点当日情况的人是这么回忆的,那日男孩赶到集市上去买蔬菜,那是弟弟爱吃的蔬菜汤,由于冰川王国的村镇实际上很小,所以街坊都十分关照这对儿童。
大孩子原本只是一个某日突然出现的被丢弃的孤儿,小孩子是大孩子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和自己一样的孤儿。就这样两个孤儿在一起相依为命,将彼此当成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哥哥与弟弟的羁绊就此发生,而不论因缘如何转变,会相遇的还是会得到结果。
本不该在一起的,终无法重见天日。
等男孩提着一篮蔬菜回到家时,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死状十分难看,是被人用工具肢解过的,血色流成了河水,顺着男孩的目光流向屋外,只孤影一只立在山头上的小木屋,似乎在顷刻间化为了一潭泡影,连同男孩想要出,却流不出的泪水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人听见的那一天,我们俩,成为了全世界最悲惨的人。
从男孩的弟弟被残忍杀害起,冰川王国的村镇内便开始不断发生类似事件,每日每日不断死去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被肢解的人体七零八落的散放在成堆的木材上,村长从自己儿子的手中接过了那把燃的正旺的星火,点燃了集中收集在此处的死去村名们的尸体。
由十月初至十月底,村镇内一共被杀害了三十多人,其中小孩子占到一半,老人妇人不及孩童。此事被作为紧急事件最终被上报给了白皇后,可是待国王陛下准备亲自驾临村镇追查此事时,奇怪的事却再度发生了。
从十一月五号起,人体肢解的谋杀事件再未上演,太阳升起的时刻,便是阴谋再度重启的瞬间,怀抱在心里的不安与惶恐,随着每一日每一日的平静而渐渐消散,谁也不曾再听闻过村镇内有人死去的消息,就连本该到了时候却依旧未死得病人老人,都奇迹般的活着。
得知了这一点的白皇后,没有亲自前往村镇,返回村镇的侍卫通报了各家各户的注意事项,便带着从城堡内迁出的一大群人马,往山头上而去,从此众人皆知,国王陛下不再需要服侍她的人住在城堡里,而是和村民们在一起,每日派遣一人过去打理皇后的生活。
时间毫无声息的飘过,在这个村庄不惹人眼的地方刻下了唯一一道深深的印记,人们开始逐步忘却曾经的恐惧,带着只能够看到前一步的目光,走向神秘莫测的未来,山头上成为了城堡里来的侍卫和仆从们住的地方,愈来愈多的木屋掩盖了原先只有孤影一只的凄凉。
集市比以往更为热闹起来,而用来制作蔬菜汤的蔬菜也被更加新鲜的叫卖着,人来人往,仿佛真的开始存有那么一只无形的手,教授着所有人忘记过去所有的不愉快。
谁都忘记了深埋潜藏在神经里的不安。
谁也都忘了,第一个死去的那个小孩,曾经最爱吃的也是蔬菜汤。
直到次年的九月底,九月三十号凌晨三点十五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伪装已久的夜空。
村长夫人的儿子被肢解失血死亡了。
最完美的结果,往往都在不经意间来到我们的身边,看着血淋淋的事实被摆在眼前,却忽视了最初的最初,那一切的开始,就好像是走马灯,一步步于眼前跳跃轮转,等待到所有事情已成定局,便是新的一番光景。
那个原本被土地深厚埋葬起来的死去的人们,在地底下听见了生人之声,那是悲戚与痛鸣的哀悼。
谁也不该忘记过去与历史,即使是冰族之人,也决不能望。
村长的儿子在一夜之间被肢解于自己家中,发现者是其母亲村长夫人,村长夫人和往常一样在清晨走进房间,端着手中那杯牛奶,刚从牛肚底下挤出来的新鲜奶冒出热气,被凉意的晨风吹散,飘落一边。
九月三十日起,连环轮回的噩梦,再度上演。
一个国家的噩梦,和一个身为王者需要背负起来的伤痛,在白皇后的城堡外止住了脚步,三年之久,冰族之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肢解事件发生的规律,时值每年十月初,直到十月底,是谋杀惨案发生频率最高的阶段,而此时,也正是一个王者最为虚弱孱病之时。
冰族的皇后生病了。
而国王陛下的病期,也正是冰族人惨遭杀害的时期,冬天在这段时间的这片土地上,渐渐消失了踪影,直到新一月的到来,沉睡在这片夜空上方的融雪终于苏醒,由天际缓缓降下,再度来到这块熟悉的冰川王国。
雪花并不会一直飘落在这里,仿佛全天候的冰晶都在一瞬间从沉睡中醒来,待到降临之际,便穿过太阳光与云层,来到这片始终饥渴的世界。对于寒冷冬季与凛冽冷风心存希冀的人们,看着漫天终于飘落的雪色,合起手掌默默祷告,这意味着新一轮回的结束,死去的人们都已死去,而活着的仍在继续苟活,无论生还是死,雪花终究仍在护佑着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直到新一季的来临,和新一轮回的来临,雪花终止于足下,返回夜空,留下翘首以盼的人类,继续固守着独自的阵地,祈祷冰川之神的到来,和白皇后的平安。
无人知晓国王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也无人说得清楚这场到了时机就不下的雪,和到了时机便一一死去的人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今年的十月初,也即将来临。
“……”阿尔支着太阳穴,坐在沙发一角静静无言,阴影将他完全沉沦在了自己的世界,借由亚尔弗列得说出的所有故事,他几乎完全忘记了此刻街外正慢慢升起的黄昏,太阳的暖黄像无声的空气来到眼前,跳跃在一起的光子因为太过晃动因此而折煞了眼睛,阿尔只是听着,始终沉默着没有发问,等待亚尔弗列得终于完全和盘托出,他的瞳孔才好似得到了甘霖一般得以放松收回。
而原本快要在外人面前露出的酒红血瞳,终归被力量压制,乖乖藏回了体内。
亚尔弗列得望着眼前一句话也不说的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作为一名接受过王宫正统教育的少年,他相信自己已经用足够充分的语言表达能力去向阿尔诉说一切事情。
包括他知晓的,和不知晓的。
语言能力对于他来说,曾一度被上帝之手夺走,也曾喜抱欢悦再度归来,语言,是他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节点。
“就是这些了先生,我将所有我知道的实情都告诉了你,再没有任何隐瞒。”
阿尔被少年的声音惊醒,从自己的虚梦中拉回现实,看着坐在自己眼前的这名少年,故事仍旧不停伴随着亚尔弗列得的脸在脑海中徘徊,没错,任何一段故事都有一个节点,那是所有关键的转折,是所有故事结尾的主要致使原因。
“十月马上就要来了。”阿尔还是用手撑着太阳穴盯着亚尔弗列得,明明心中想说的想要发问的并不是这句话,可嘴中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段语言。
阿尔隐隐告诉自己,这段故事的隐情,其实并没有结束。
亚尔弗列得没有告诉他全部,他告诉的,永远都只会是他想告诉他,和想要他知道的。
“是的先生,”少年离开软凳来到窗前,昏黄日光透过山头耀进那对眼眸中,藏着所有悲伤与疼痛的眼睛,看上去究竟会是什么样,是完全消失了快乐与愉悦,还是只是将那些与悲伤对立的东西,藏的更深而已。
阿尔搞不懂眼前的人,可看着少年独自孤单一人的背影,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打动,他知道那是夏佐不散的灵魂,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可是既然如此,这个身上带着你气息的人又是谁,他的眼中究竟埋葬了多少我还不知道的隐情。
或是说将那些隐情埋在他眼中的人,又是谁。
“从三年期的十月开始,白皇后便会进入一段时期的虚弱期,而在那段时间里冰川王国的雪停了,冬季从这片土地上溜走,村镇上的居民也会接二连三被谋杀致死,手段皆为一致,”
阿尔顿了顿,喝了杯红茶继续道,“都是人体肢解。”
“不对。”
亚尔弗列得突然的回答让阿尔手中端着的茶杯轻轻一晃,洒出几滴红色的液体在脚边,弄湿了一小片暗纹地毯。他看着转过身来的亚尔弗列得微微一愣,抿抿薄唇。
“可是你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不太好说。”
“什么意思?”阿尔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随即在刹那间沉落下来,暗沉的眼盯着站在窗边的少年,嘴角下撇。
“人们是都被肢解了没错,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我没对你说。”
“什么细节?”
少年微微动动喉咙,看着阿尔许久后才默默开口,“所有发现的尸体在发现时,已经被吸干了。”
“什么吸干了……”阿尔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可他还是想要问出这一句话,似乎只有这样问了他才能理得心安,介于对吸干这两个字眼无比的敏感与在意,他甚至想要不惜一切代价,让眼前的小孩立马消失,吞下他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从他眼前消失,消失的越远越好。
“阿尔先生,”亚尔弗列得深呼吸一口气,长叹一声,“所有的死去的人都被吸干了身上的血,我想不出除了血族还有谁能与这个连锁事件相关。”
“你再给我说一遍!”
刹那间充斥在房间内的血的味道令人心生厌恶,看着自己脖颈上渐渐滑落的血珠浸染了身上穿着的衬衫,亚尔弗列得轻微皱了一下眉头,而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冲向自己的阿尔,已经用右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脖子。血珠顺着阿尔的右臂滑落,滴打在地板上,发出诡异的声响。
“先生,请你冷静。”
“我说,你再胆敢给我说一遍,我便会在瞬间拧下你的脑袋,然后让你落得和故事中的那些人同样下场。”
阿尔第一次在冰族的面前露出了自己的血族之眼,酒红色的瞳孔在亚尔弗列得洁白光滑的皮肤上隐隐晃过光芒,红色涟漪不断泛滥,随之在少年脸上留下无痕印记。阿尔生气时候的模样,足以令一个非人族感到惶恐与震惊,纯种的吸血鬼能够在血族之眼下驱使任何人去做任何事,可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他感到了不同,他并没有丝毫恐慌,相反的,他有的,只是不疑的肯定与确信。
“你到底是谁……”或许我会胆战心惊的向你问出这个问题,可我却在心底默默祈祷你能不要对我这个荒唐的问题进行回答,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没有答案,支配着我此刻行动的,只是我心中占据了一切的恐惧。
没错,能够对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你,应该是我自己,是在那段诉说过那段悲惨故事之后,仍旧能用此般镇定的目光看着我的。
你。